一隻水杯的故事散文
“放心了，” 公公幽幽的吐了口氣，揚了揚手中的水杯。“娃娃，我這就走了……你們也放心，我們在那邊，很好。”
黑亮的杯身在一隻嶙峋的大手中旋轉着，閃着陰柔的銀光，與光亮的高額頭相得益彰。公公黑瘦的臉膛上掛着一抹安然的淺笑，一個漂亮的騰空，揚起幾縷灰髮，疏忽間，他就消逝在如水的夜空了。
盯着這幕幻境，我哽咽出聲。老寶輕拍着我的背，“又被夢迷了？”我喃喃道：“公公收到他的杯子了……”哦了一聲，老寶便又睡過去了。這個老寶，是公公一生最大的驕傲。何以公公竟一次也不到他長子的夢裏去，卻堂而皇之在大兒媳的夢境中現身？
陣陣香風輕輕地摩挲着樹葉，一縷寒氣逼人的月光破窗而入。剛逃出靈異的夢境，我的思緒又跌進了與公公相關的陳年舊事。
小女大婚，公公拖着病體千里迢迢去無錫參加了婚宴。被低熱和疼痛折磨的他只逗留了一週就匆匆返回了老家，並着手準備手術事宜。
“一個小手術，如同打牌，賭一把，要是贏了……” 公公振振有詞，親人力勸不從，我們只得如數寄去了手術費用。
上手術檯之前，公公對着流眼抹淚的婆婆說：“我就不信算命這一套……大不了，你跟着大兒媳們去……這是哭的哪門子喪？”他說完，脖子一梗，頭一甩，直槓槓就進了手術室。
20xx年那個初夏，公公終是沒能抗過命，倒在了手術臺上。主刀醫生是力薦他開刀的初中同學。噩耗傳來，家人也才知道真相，公公的肝癌已是晚期。因來日不多，心知肚明的他才選擇了跟死神一搏的決絕方式。
安葬了公公，老寶帶着婆婆和公公的茶杯回到了甬市的家。賭物思人，一隻水杯，溫潤着一家人的心。
每每談起公公，一生酸辛的點點滴滴，敢於抗爭命運的倔強與面對死神的那份超然，親人們無不是又哭又笑，悲欣交集，我更是打心理敬服他。
公公出身在一個三代單傳的赤貧家庭。吃了上頓沒下頓，過早失去母愛的童年，是並着老爺子共一牀薄薄的棉被熬過來的。
公公和我的爸爸，一個缺母疼，一個少父愛，這一對同窗好友，曾相憐相倚着修完了農中，雖雙雙考上高中，卻因交不起學費而輟學了。我的爸爸去了祁連山當兵，而公公則無怨的回到農村，肩起了家庭的重擔。
特別的童年，使公公過早學會了打理和經營生活。初中文化，讓他擁有了別於普通農民的“狡猾”和過人的膽識。
一貧如洗的他成家了，娶的是二婚的婆婆。婆婆是當地地主的獨生女，因成分問題跟前夫離了婚。婆婆硬起心腸將女兒留在孃家，隻身進了公公家。雖則艱辛，但相濡以沫的日子也算和諧，婆婆生了二男三女，張家香火也因之旺了。
只有兩雙手掙公分，如何餵飽一羣嗷嗷待乳的孩子？食不果腹的悽惶，即使到了今天，老寶一提起仍會涌起一陣飢腸咕咕的痛感。難以想象，當時公公一家生活的困窘程度。於是，忙完大集體，公公又一頭扎進自留地裏。地裏田間，除了農具，總還臥着一個醜陋的大水罐子。渴了，猛灌幾大口水，乏了，吸一卷紙菸，接着再幹。披星戴月這個詞，似乎專爲他們這些農人而造。好幾次，他們甚至忘記了，放學後去山坡放牛的大兒子，在月光下抖縮着脖子呆數星子。因了這份勤勉的操持，公公家的自留地，總是務出了個大而時鮮的菜蔬，十里八村慕名前來討方子的人不在少數，公公也會樂呵呵的相傳栽種祕技。成熟了的蔬菜，老寶帶着弟妹仔細地收了，小心裝進揹簍，然後一羣伢子，唱着跳着去就近的市場或農場叫賣，他們的學費自然就有了。
包產到戶，公公家又贏得了全新的轉機。
農活再忙，公公總是逢場必趕。公公的田地緊跟着市場走勢轉。養血橙、種西瓜、廣育草莓……
一茬又一茬的瓜果上市了，五個孩子也跟着一個個大了。
再艱苦，也得送孩子們讀書。在公公心理，這是躍出農門的唯一通途。除了刨學費，他更是時時過問孩子們的學習。一旦發現逃學、搗蛋或考砸了的現象，公公逮着誰，誰就會被暴揍一頓。兩個聰明又調皮的兒子，是公公長鞭下首當其衝的受害者，當然更是受益者。棍棒下出孝子，兩個兒子不負衆望，先後考上了師範，走出了山村，幾個女兒也都遠走他鄉，努力掙得了新的生活。
兒女走了，一對老人的土地也就減了。但關乎土地提留等種種莫名的費用卻仍在逐年遞增。公公一怒而起，徑自找到地方土財神們理論。公公對於政策的通曉和伶俐的口才讓這些地方官在驚訝中暴汗淋漓。
催交提留的又上門了，來的是新官。話不投機，沒幾句，就吵開了。公公憤而一擊八仙桌，把從不離身的水罐子給震得七零八落，濺了那個官兒一身……那一次，公公怒而下了婆婆的戶口，只留得他一人田地。其實，縱是爭鋒相對，公公也只是過了一把口癮。提留款項，還是得如數上交。
他們也曾多次誘勸公公出山，卻一次次被公公毫不留情的回絕了。公公一臉凜然：這等昧了良心的坑人差使，我一個土農民幹不來……
茅坑的石頭又臭又硬。一方官員，繞着公公走。而鄉里鄉親，則歡喜着聚在他身邊。一把窮骨頭，有得是正氣。他的兒女，全盤承繼了他的傲骨，一有不平，也會拍案而起。人生路上，自然也跟他們的老大大一樣，一個個都充斥着荊棘與坎坷，委實吃了不少苦頭。
千禧年的春節，公公換上了一個新水杯。油黑的杯身，澄亮。杯蓋上系根小紅帶，鮮妍。雙層內膽，握在手中，沉甸甸的.。這是新婚的二女婿特意爲他買的。衆多子女中，他最得意的除了老大，就是二女兒小君。這個女兒牙尖嘴厲，跟他一個模子出來的，而今如願嫁了一個謙和大度的女婿。一家子都樂開了懷。二女婿送的水杯，自是無價之寶。整個春節，他都杯不離身，捧着這個新寵。打牌的間隙，不時呷上一口茶水，杯裏滿溢的清香，是大兒媳送的龍井……
殊不知，2000年，竟成了闔家歡度的最後一個春節。那年暑假，別過親人，我們一家漂到東海，重起爐竈。
接下來的兩年，公公身體每況愈下，寄回的生活費幾乎都打了吊滴。
娃娃，這月的生活費收到了……公公一收到錢，就會給大兒媳來個電話。一旁的婆婆則老是埋怨，除了侍弄幾畝田地，餘下的日子，老頭子幾乎都爬在牌桌上了。身體都熬成這樣了……這時，我總會在電話彼端，撫慰幾句婆婆。誰都明白，我的公公，凡事都必要親力親爲，就連他的衣褲，結婚後，也一直堅持自己動手清洗。
誰也不曾料到，時隔兩年，一個黑色的五月，上了手術檯的公公再也沒有醒來。
公公在長長的磨難中走完了短短的人生。這一年，他還不足60歲。
他曾許諾我們，有生之年，他必會來甬市走一遭。可嘆，他來不及實現他的許諾。
但，執拗的公公，他還是來了，以一個非常態的方式。
他的大兒子感應到了。他時而守在書房，時而在臥房，冷不丁在兒子的後背扇起一縷颼颼的涼風，驚齣兒子一身虛汗……
他的大兒媳感應到了。一次次，他逗留在我的夢中，一副尋尋覓覓的焦躁神情……
他的老妻也感應到了，他們肩並肩揮着鋤，辛苦的勞作在田間地裏……
8年後的一個寒冬，婆婆無疾而終，追隨她的老頭子去了。
……水杯，婆婆……這確然都是他最珍視的遺物。陰陽殊途心相念。故而，公公的魂靈就無處不在，欲走還留。
那一年，我們回川拜祭。他最疼愛的長孫小貝，虔敬的在爺爺墓旁掏了一個深坑，小心翼翼地將水杯埋在了他的身邊。不遠處，另一座新墳，就是他相守一生的老妻……
一隻鍾愛的水杯巡遊了多年，終於回到了它的主人身畔。
公公黑瘦的臉膛上掛着一抹安然的淺笑。他的笑影裏，疊印着婆婆傻笑着的圓臉。別一世界裏的公公婆婆，已然攜手撐起了一片幸福的藍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