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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張愛玲經典散文摘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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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語:對於認識張愛玲而言,觀其抒寫俗世“流言”同演繹人間“傳奇”同樣重要。

2016張愛玲經典散文摘抄

  【霸王別姬】

夜風絲溜溜地吹過,把帳篷頂上的帥字旗吹得豁喇喇亂卷。在帳篷裏,一支紅蠟燭,燭油淋淋漓漓地淌下來,淌滿了古銅高柄燭臺的浮雕的碟子。在淡青色的火焰中,一股一股乳白色的含着稀薄的嗆人的臭味的煙裊裊上升。項羽,那馳名天下的江東叛軍領袖,巍然地跽在虎皮毯上,腰略向前俯,用左肘撐着膝蓋,右手握着一塊蘸了漆的木片,在一方素帛上沙沙地畫着。他有一張粗線條的臉龐,皮膚微黑,闊大,堅毅的方下巴。那高傲的薄薄的嘴脣緊緊抿着,從嘴角的微渦起,兩條疲倦的皺紋深深地切過兩腮,一直延長到下頷。他那黝黑的眼睛,雖然輕輕蒙上了一層憂鬱的紗,但當他擡起臉來的時候,那烏黑的大眼睛裏卻跳出了只有孩子的天真的眼睛裏纔有的焰焰的火花。

“米九石,玉蜀黍八袋,雜糧十袋。虞姬!”他轉過臉向那靜靜地立在帷帳前拭抹着佩劍上的血漬的虞姬,他眼睛裏爆裂的火花照亮了她的正在帳帷的陰影中的臉。“是的,我們還能夠支持兩天。我們那些江東子弟兵是頂聰明的。雖然垓下這貧瘠的小土堆沒有豐富的食料可尋,他們會網麻雀,也會掘起地下的蚯蚓。讓我看——從垓下到渭州大約要一天,從渭州到潁城,如果換一匹新馬的話,一天半也許可以趕到了。兩天半……虞姬,三天之後,我們江東的屯兵會來解圍的。”

“一定,一定會來解圍的。”虞姬用團扇輕輕趕散了蠟燭上的青煙。“大王,我們只有一千人,他們卻有十萬……”

“啊,他們號稱十萬,然而今天經我們痛痛快快一陣大殺,據我估計,決不會超過七萬五的數目了。”他伸了個懶腰。“今天這一陣廝殺,無論如何,總挫了他們一點銳氣。我猜他們這兩天不敢衝上來挑戰了。——哦,想起來了,你吩咐過軍曹預備滾木和擂石了沒有?”

“大王倦了,先休息一會吧,一切已經照您所囑咐的做去了。”她依照着每晚固定的工作做去。侍候他睡了之後,就披上一件斗篷,一隻手拿了燭臺,另一隻手護住了燭光,悄悄地出了帳篷。夜是靜靜的,在迷□的薄霧中,小小的淡白色的篷帳綴遍了這土坡,在帳子縫裏漏出一點一點的火光,正像夏夜裏遍山開滿的紅心白瓣的野豆花一般。戰馬嗚嗚悲嘯的聲音卷在風裏遠遠傳過來,守夜人一下一下敲着更,繞着營盤用單調的步伐走着。虞姬裹緊了斗篷,把寬大的袖口遮住了那一點燭光,防它被風吹滅了。在黑暗中,守兵的長矛閃閃地發出微光。馬糞的氣味,血腥,乾草香,靜靜地在清澄的夜的空氣中飄蕩。

她停在一座營帳前,細聽裏面的聲音。

兩個兵士賭骰子,用他們明天的軍糧打賭,一個夢囈的老軍呢喃地描畫他家鄉的香稻米的滋味。

虞姬輕輕地離開了他們。

她第二次停住的地方是在前線的木柵欄前面。雜亂地,斜坡上堆滿了砍下來的樹根,木椿,沙袋,石塊,粘土。哨兵擎着蛇矛來往踱着,紅燈籠在殘破的雉堞的缺口裏搖晃着,把半邊天都染上一層淡淡的紅光。她小心地吹熄了蠟燭,把手彎支在木柵欄上,向山下望過去;那一點一點密密猛猛的火光,閃閃爍爍,多得如同夏天草窩裏的螢火蟲——那就是漢王與他所招集的四方諸侯的十萬雄兵雲屯雨集的大營。

虞姬託着腮凝想着。冷冷的風迎面吹來,把她肩上的飄帶吹得瑟瑟亂顫。她突然覺得冷,又覺得空虛,正像每一次她離開了項王的感覺一樣。如果他是那熾熱的,充滿了燁燁的光彩,噴出耀眼欲花的ambition的火焰的太陽,她便是那承受着,反射着他的光和力的月亮。她像影子一般地跟隨他,經過漆黑的暴風雨之夜,經過戰場上非人的恐怖,也經過飢餓,疲勞,顛沛,永遠的。當那叛軍的領袖騎着天下聞名的烏騅馬一陣暴風似地馳過的時候,江東的八千子弟總能夠看到後面跟隨着虞姬,那蒼白,微笑的女人,緊緊控着馬繮繩,淡緋色的織錦斗篷在風中鼓盪。十餘年來,她以他的壯志爲她的壯志,她以他的勝利爲她的勝利,他的痛苦爲她的痛苦。然而,每逢他睡了,她獨自掌了蠟燭出來巡營的時候,她開始想起她個人的事來了。她懷疑她這樣生存在世界上的目標究竟是什麼。他活着,爲了他的壯志而活着。他知道怎樣運用他的佩刀,他的長矛,和他的江東子弟去獲得他的皇冕。然而她呢?她僅僅是他的高吭的英雄的呼嘯的一個微弱的回聲,漸漸輕下去,輕下去,終於死寂了。如果他的壯志成功的話——

遠遠地,在山下漢軍的營盤裏一個哨兵低低地吹起畫角來,那幽幽的,悽楚的角聲,單調、笨拙,然而卻充滿了沙場上的哀愁的角聲,在澄靜的夜空底下回蕩着。天上的一顆大星漸漸地暗了下去。她覺得一顆滾熱的淚珠落在她自己的手背上。——啊,假如他成功了的話,她得到些什麼呢?她將得到一個“貴人”的封號,她將得到一個終身監禁的處分。她將穿上宮妝,整日關在昭華殿的陰沉古黯的房子裏,領略窗子外面的月色,花香,和窗子裏面的寂寞。她要老了,於是他厭倦了她,於是其他的數不清的燦爛的流星飛進他和她享有的天宇,隔絕了她十餘年來沐浴着的陽光。她不再反射他照在她身上的光輝,她成了一個被蝕的明月,陰暗、憂愁、鬱結,發狂。當她結束了她這爲了他而活着

  【金鎖記】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溼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淒涼。

月光照到姜公館新娶的三奶奶的陪嫁丫鬟鳳簫的枕邊。鳳簫睜眼看了一看,只見自己一隻青白色的手擱在半舊高麗棉的被面上,心中便道:“是月亮光麼?”鳳簫打地鋪睡在窗戶底下。那兩年正忙着換朝代,姜公館避兵到上海來,屋子不夠住的,因此這一間下房裏橫七豎八睡滿了底下人。

鳳簫恍惚聽見大牀背後有人。

小雙脫下了鞋,赤腳從鳳簫身上跨過去,走到窗戶跟前,笑道:“你也起來看看月亮。”鳳簫一骨碌爬起身來,低聲問道:“我早就想問你了,你們二奶奶……”小雙彎腰拾起那件小襖來替她披上了,道:“仔細招了涼。”鳳簫一面扣鈕子,一面笑道:“不行,你得告訴我!”小雙笑道:“是我說話不留神,闖了禍!”鳳簫道:“咱們這都是自家人了,幹嗎這麼見外呀?”小雙道:“告訴你,你可別告訴你們小姐去!咱們二奶奶家裏是開麻油店的。”鳳簫喲了一聲道:“開麻油店!打哪兒想起的?像你們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的小姐,我們那一位雖比不上大奶奶,也還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小雙道:“這裏頭自然有個緣故。咱們二爺你也見過了,是個殘廢。做官人家的女兒誰肯給他?老太太沒奈何,打算替二爺置一房姨奶奶,做媒的給找了這曹家的,是七月裏生的,就叫七巧。”鳳簫道:“哦,是姨奶奶。”小雙道:“原是做姨奶奶的,後來老太太想着,既然不打算替二爺另娶了,二房裏沒個當家的媳婦,也不是事,索性聘了來做正頭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二爺。”鳳簫把手扶着窗臺,沉吟道:“怪道呢!我雖是初來,也瞧料了兩三分。”小雙道:“龍生龍,鳳生鳳,這話是有的。你還沒聽見她的談吐呢!當着姑娘們,一點忌諱也沒有。虧得我們家一向內言不出,外言不入,姑娘們什麼都不懂。饒是不懂,還臊得沒處躲!”鳳簫撲嗤一笑道:“真的?她這些村話,又是從哪兒聽來的?就連我們丫頭——”小雙抱着胳膊道:“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慣了櫃檯,見多識廣的,我們拿什麼去比人家?”鳳簫道:“你是她陪嫁來的麼?”小雙冷笑說:“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二爺成天的吃藥,行動都離不了人,屋裏幾個丫頭不夠使,把我撥了過去。怎麼着?你冷哪?”鳳簫搖搖頭。小雙道:“瞧你縮着脖子這嬌模樣兒!”一語未完,鳳簫打了個噴嚏,小雙忙推她道:“睡罷!睡罷!快焐一焐。”鳳簫跪了下來脫襖子,笑道:“又不是冬天,哪兒就至於凍着了?”小雙道:“你別瞧這窗戶關着,窗戶眼兒裏吱溜溜的鑽風。”兩人各自睡下。鳳簫悄悄地問道:“過來了也有四五年了罷?”小雙道:“誰?”鳳簫道:“還有誰?”小雙道:“哦,她,可不是有五年了。”鳳簫道:“也生男育女的——倒沒鬧出什麼話柄兒?”小雙道:“還說呢!話柄兒就多了!前年老太太領着閤家上下到普陀山進香去,她做月子沒去,留着她看家。舅爺腳步兒走得勤了些,就丟了一票東西。”鳳簫失驚道:“也沒查出個究竟來?”小雙道:“問得出什麼好的來?大家面子上下不去!那些首飾左不過將來是歸大爺二爺三爺的。大爺大奶奶礙着二爺,沒好說什麼。三爺自己在外頭流水似的花錢。欠了公帳上不少,也說不響嘴。”

她們倆隔着丈來遠交談。雖是極力地壓低了喉嚨,依舊有一句半句聲音大了些,驚醒了大牀上睡着的趙嬤嬤,趙嬤嬤喚道:“小雙。”小雙不敢答應。趙嬤嬤道:“小雙,你再混說,讓人家聽見了,明兒仔細揭你的皮!”小雙還是不做聲。趙嬤嬤又道:“你別以爲還是從前住的深堂大院哪,由得你瘋瘋顛顛!這兒可是擠鼻子擠眼睛的,什麼事瞞得了人?趁早別討打!”屋裏頓時鴉雀無聲。趙嬤嬤害眼,枕頭裏塞着菊花葉子,據說是使人眼目清涼的。她欠起頭來按了一按髻上橫綰的銀簪,略一轉側,菊葉便沙沙作響。趙嬤嬤翻了了身,吱吱格格牽動了全身的骨節,她唉了一聲道:“你們懂得什麼!”小雙與鳳簫依舊不敢接嘴。久久沒有人開口,也就一個個的朦朧睡去了。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點,低一點,大一點,像赤金的臉盆,沉了下去。天是森冷的蟹殼青,天底下黑糶什麼了不得的心事,要抽這個解悶兒?”

玳珍蘭仙手挽手一同上樓,各人後面跟着貼身丫鬟,來到老太太臥室隔壁的一間小小的起坐間裏。老太太的丫頭榴喜迎了出來,低聲道:“還沒醒呢。”玳珍擡頭望了望掛鐘,笑道:“今兒老太太也晚了。”榴喜道:“前兩天說是馬路上人聲太雜,睡不穩。這現在想是慣了,今兒補足了一覺。”

紫榆百齡小圓桌上鋪着紅氈條,二小姐姜雲澤一邊坐着,正拿着小鉗子磕核桃呢,因丟下了站起來相見。玳珍把手搭在雲澤肩上,笑道:“還是雲妹妹孝心,老太太昨兒一時高興,叫做糖核桃,你就記住了。”蘭仙玳珍便圍着桌子坐下了,幫着剝核桃衣子。雲澤手痠了,放下了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