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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張愛玲散文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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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語:等你,於一束光陰的詩行裏安然守候。

經典張愛玲散文賞析

  【愛】

這是真的。

有個村莊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許多人來做媒,但都沒有說成。那年她不過十五六歲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後門口,手扶着桃樹。她記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對門住的年輕人同她見過面,可是從來沒有打過招呼的,他走了過來。離得不遠,站定了,輕輕的說了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她沒有說什麼,他也沒有再說什麼,站了一會,各自走開了。

就這樣就完了。

後來這女人被親眷柺子賣到他鄉外縣去作妻,又幾次三番地被轉賣,經過無數的驚險的風波,老了的時候她還記得從前那一回事,常常說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後門口的桃樹下,那年輕人。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

  【中國的日夜】

去年秋冬之交我天天去買菜。有兩趟買菜回來竟做出一首詩,使我自己非常詫異而且快樂。一次是看見路上洋梧桐的落葉,極慢極慢的掉下一片來,那姿勢從容得奇怪。我立定了看它,然而等不及它到地我就又往前走了,免得老站在那裏像是發呆。走走又回過頭去看了個究竟。以後就寫了這個——

落葉的愛

大的黃葉子朝下掉;

慢慢的,它經過風,

經過淡青的天,

經過天的刀光,

黃灰樓房的塵夢。

下來到半路上,

看得出它是要去吻它的影子。

地上它的影子,

迎上來迎上來,

又像是往斜裏飄。

葉子盡着慢着,

裝出中年的漠然,

但是,一到地,

金焦的手掌

小心覆着個小黑影,

如同捉蟋蟀——

"唔,在這兒了!"

秋陽裏的水門汀地上,靜靜睡在一起,

它和它的愛。

又一次我到小菜場去,已經是冬天了。太陽煌煌的,然而空氣裏有一種清溼的氣味,如同晾在竹竿上成陣的衣裳。地下搖搖擺擺走着的兩個小孩子,棉袍的花色相仿,一個像碎切醃菜,一個像醬菜,各人都是胸前自小而大一片深暗的油漬,像關公領下盛鬍鬚的錦囊。又有個抱在手裏的小孩,穿着桃紅假嗶嘰的棉袍,那珍貴的顏色在一冬日積月累的黑膩污穢裏真是雙手捧出來的,看了叫人心痛,穿髒了也還是污泥裏的蓮花。至於藍布的藍,那是中國的"國色"。不過街上一般人穿的藍布衫大都經過補綴,深深淺淺,都像雨洗出來的,青翠醒目。我們中國本來是補釘的國家,連天都是女媧補過的。

一個賣桔子的把擔子歇在馬路邊上,抱着胳膊閒看景緻,扁圓臉上的大眼睛黑白分明。但是,忽然——我已經走過他面前了,忽然他把臉一揚,綻開極大的嘴,朝天唱將起來:"一百隻洋買兩隻!一百隻洋兩隻買咧!夥姬!一百隻洋賤末賤咧!"這歌聲我在樓上常常聽見的,但還是嚇了一大跳,不大能夠相信是從他嘴裏出來的,因爲聲音極大,而前一秒鐘他還是在那裏靜靜眺望着一切的。現在他仰着頭,面如滿月,笑嘻嘻張開大口吆喝着,完全像SAPAJOU漫畫裏的中國人。外國人畫出的中國人總是樂天的,狡猾可愛的苦哈哈,使人樂於給他騙兩個錢去的。那種愉快的空氣想起來真叫人傷心。

有個道士沿街化緣,穿一件黃黃的黑布道袍,頭頂心梳的一個灰撲撲的小髻,很似摩登女人的兩個髻疊在一起。黃臉上的細眼睛與頭髮同時一把拉了上去,也是一個苦命的女人的臉相。看不出他有多大年紀,但是因爲營養不足,身材又高又瘦,永遠是十七八歲抽長條子的模樣。他斜斜握着一個竹筒,"託——託——"敲着,也是一種鐘擺,可是計算的是另一種時間,彷彿荒山古廟裏的一寸寸斜陽。時間與空間一樣,也有它的值錢地段,也有大片的荒蕪。不要說"寸金難買"了,多少人想爲一口苦飯賣掉一生的光陰還沒人要。(連來生也肯賣——那是子孫後裔的前途。)這道士現在帶着他們一錢不值的過剩的時間,來到這高速度的大城市裏。周圍許多繽紛的廣告牌、店鋪、汽車喇叭嘟嘟響;他是古時候傳奇故事裏那個做黃粱夢的人,不過他單隻睡了一覺起來了,並沒有做那麼個夢——更有一種惘然。……那道士走到一個五金店門前倒身下拜,當然人家沒有錢給他,他也目中無人似的,茫茫的磕了個頭就算了。自爬起來,"託——託——"敲着,過渡到隔壁的菸紙店門首,復又"跪倒在地埃塵",歪垂着一顆頭,動作是黑色的淤流,像一條黑菊花徐徐開了。看着他,好像這世界的塵埃真是越積越深了,非但灰了心,無論什麼東西都是一捏就粉粉碎,成了灰。我很覺得震動,再一想,老這麼跟在他後面看着,或者要來向我捐錢了——這才三腳兩步走開了。

從菜場回來的一個女傭,菜籃裏一團銀白的粉絲,像個蓬頭老婦人的髻。又有個女人很滿意地端端正正捧着個朱漆盤子,裏面矗立着一堆壽麪,巧妙地有層次地摺疊懸掛;頂上的一撮子面用個桃紅小紙條一束,如同小女孩頭上扎的紅線把根。淡米色的頭髮披垂下來,一莖一莖粗得像小蛇。

又有個小女孩拎着個有蓋的鍋走過,那鍋兩邊兩隻絆子裏穿進一根藍布條,便於提攜。很寬的一條二藍布帶子,看着有點髒相,可是更覺得這個鍋是同她有切身關係的,"心連手,手連心。"

肉店裏學徒的一雙手已經凍得非常大了,橐橐拿刀剁着肉,猛一看就像在那裏剁着紅腫的手指。櫃檯外面來了個女人,是個衰年的娼妓吧,現在是老鴇,或是合夥做生意的孃姨。頭髮依舊燙得蓬蓬鬆鬆擼向耳後,臉上有眉目姣好的遺蹟,現在也不疤不麻,不知怎麼有點凸凹不平,猶猶疑疑的。她口鑲金牙,黑綢皮袍捲起了袖口,袖口的羊皮因爲舊的緣故,一絲一絲膠爲一瓣一瓣,紛披着如同白色的螃蟹菊。她要買半斤肉,學徒忙着切他的肉絲,也不知他是沒聽見還是不答理。她臉上現出不確定的笑容,在門外立了一回,翹起兩隻手,顯排她袖口的羊皮,指頭上兩隻金戒指,指甲上斑駁的紅蔻丹。

肉店老闆娘坐在八仙桌旁邊,向一個鄉下上來的親戚宣講小姑的劣跡。她兩手抄在口袋裏,太緊的棉袍與藍布罩袍把她像五花大綁似的綁了起來;她掙扎着,頭往前伸,瞪着一雙麻黃眼睛,但是在本埠新聞裏她還是個"略具姿首"的少婦。"噢!阿哥格就是伊個!阿哥屋裏就是伊屋裏——從前格能講末哉,現在算啥?"她那口氣不是控訴也不是指斥,她眼睛裏也並沒有那親戚,只是仇深似海;如同面前展開了一個大海似的,她眼睛裏是那樣的茫茫的無望。一次一次她提高了喉嚨,發聲喊,都彷彿是向海裏吐口痰,明知無濟於事。那親戚銜着旱菸管,穿短打,一隻腳踏在長板凳上;他也這樣勸她:"格仔閒話倒也勿要去講伊……"然而她緊接着還是恨一聲:"噢!儂阿哥囤兩塊肉皮儂也搭伊去賣賣脫!"她把下巴舉起來向牆上一指;板壁高處,釘着幾枚釘,現在只有件藍布圍裙掛在那裏。

再過去一家店面,無線電裏娓娓唱着申曲,也是同樣的入情入理有來有去的家常是非。先是個女人在那裏發言,然後一個男子高亢流利地接口唱出這一串:"想我年紀大來歲數增,三長兩短命歸陰,抱頭送終有啥人?"我真喜歡聽,耳朵如魚得水,在那音樂裏栩栩遊着。街道轉了個彎,突然荒涼起來。迎面一帶紅牆,紅磚上漆出來栳栳大的四個藍團白字,是一個小學校。校園裏高高生長着許多蕭條的白色大樹;背後的瑩白的天,將微欹的樹幹映成了淡綠的。申曲還在那裏唱着,可是詞句再也聽不清了。我想起在一個唱本上看到的開篇:"譙樓初鼓定天下……隱隱譙樓二鼓敲……譙樓三鼓更淒涼……"第一句口氣很大,我非常喜歡

那壯麗的景象,漢唐一路傳下來的中國,萬家燈火,在更鼓聲中漸漸靜了下來。

我拿着個網袋,裏面瓶瓶罐罐,兩隻洋瓷蓋碗裏的豆腐與甜麪醬都不能夠讓它傾側,一大棵黃芽菜又得側着點,不給它壓碎了底下的雞蛋,扶着挽着,吃力得很。冬天的陽光雖然微弱,正當午時,而且我路走得多,曬得久了,日光像個黃蜂在頭上嗡嗡轉,營營擾擾的,竟使人癢刺刺地出了汗。我真快樂我是走在中國的太陽底下。我也喜歡覺得手與腳都年青有氣力的。而這一切都是連在一起的,不知爲什麼。快樂的時候,無線電的聲音,街上的顏色,彷彿我也都有份;即使憂愁沉澱下去也是中國的泥沙。總之,到底是中國。回家來,來不及地把菜蔬往廚房裏一堆,就坐到書桌前。我從來沒有這麼快的寫出東西來過,所以簡直心驚膽戰。塗改之後成爲這樣:

中國的日夜

我的路走在我自己的國土。

亂紛紛都是自己人;

補了又補,連了又連的,補釘的彩雲的人民。

我的人民,

我的青春,

我真高興曬着太陽去買回來沉重累贅的一日三餐。

譙樓初鼓定天下;

安民心,

嘈嘈的煩冤的人聲下沉。

沉到底。

……

中國,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