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白回憶的滄州夢作文

如果把詩詞藝術比作一株葡萄樹，那意象就是它青青枝蔓下結的一粒粒晶瑩剔透的葡萄，它又像是一個精靈，總會在最適合的時候出現，直擊你最脆弱的地方，你看，最美不過《西洲曲》中的“蓮子”清如水，淒涼不過朱雀橋邊的“野草花”，離別時一定要折一支“灞橋”兩邊的“年年柳色”，相思時誰把南國的“紅豆”摘下，這些意象經過千年的沉澱而各具特色，在這琳琅滿目的世界裏，總有一處風景會讓你流連忘返，也總有一個地方會讓你魂繞夢牽。

滄州或許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它甚至可能從來不曾存在過，自然不是現在仍用的地名，阮籍在《爲鄭衝勸晉王箋》說“然後臨滄州而謝支伯，登萁山以揖許由”，支伯是古代出了名的隱士，據說當初堯想把王位禪讓給他，他一口回絕並跑到滄州隱居起來了，滄州的第一次登場因爲支伯而頗具神祕，歷史也在這悄然打了一個結，這故事太過沉重，這結也越積越大，以至於現在當我們踏遍黃沙漫漫的塞北，穿過煙濛雨潤的江南，眼前的滄州，似乎恍如隔世，又如骨鯁在喉。

好吧，既然橫豎繞不過去，那就暫且進去看看。

秋意漸濃，秋風吹落秋黃的葉子，這樣一幅蕭瑟的景象，任誰都不免會感慨一番，陸游坐在窗前，兀自望着窗外，儘管披着厚厚的棉衣，涼氣還是透過心臟擴散全身，或許是一瞬間的時空錯亂，或者一剎那忽閃的念頭，那年的秋風也大概是這樣吧，陸游這樣想着，回想起當年收召前往南鄭任職，孤身匹馬是何等的豪氣，在南鄭，他積極視察、部署，一篇《平戎策》洋洋灑灑，雖然偏安一隅的朝廷最終還是否決了北伐計劃，他也被調往別處，八個月的時間不算太長，但足以影響他的一生。那件貂裘還一直掛在牆上，雖然上面已是灰塵滿滿，可一切的一切都還是那麼的清晰，還在定軍山迴響的號角，在大散關巡邏時留下的腳印，還有北望時故土的萬里江山。

他似乎想到了什麼，冰凍的心開始漸漸融化，他坐起身，研磨，鋪紙，提筆。

他彷彿又騎上了那匹飛馳的駿馬，馬蹄鼓點般敲打着邊塞的土地，耳邊是呼嘯的風，那風聲窸窸密密，如泣如訴，像在雨打芭蕉的夜裏聽故事，又像在空曠的山谷裏喊秦腔……

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

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

—《訴衷情》

1210年，也就是寫下《示兒》的第二年，陸游走到了生命的盡頭，69年後，南宋滅亡，“王師北定中原日”的那天，陸游終究沒有盼到。

陸游的故事結束了，滄州的故事卻還在繼續，不同人筆下的滄州，意蘊各不相同，孟浩然在《宿天台相柏觀》有“緬尋滄州趣，近愛赤松好”，不過孟夫子一直懷有出仕之志，卻在政治上困頓失意，這裏這多少有些“吃不着葡萄說葡萄酸”的意思。韋應物《酬盧嵩秋夜見寄五韻》中也有“坐見林木榮，願赴滄州期”，又頗有沽名釣譽、故作矜持之嫌。佛語有云，人有七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滄州夢的本意是關於隱逸、關於平淡生活的，而在這種種的“求不得”中，真正有這種意願的確是不多見。

臨刑前的李斯算是一個。

上蔡的春天，帶着兒子，牽着狗，出東門，一起去追野兔，普通人隨手可及的事情，對曾經的丞相來說已經太過奢侈。李斯和兒子兩眼相望，眼睛裏全是三十年多前的影子，幸福總是太輕太短，希望與失望相對，才顯得如此扣人心絃。

國破！家亡！這足以令人驚心。在以此爲背景的《桃花扇》中，江淮名妓李香君和她的戀人——東林黨人侯方域都懷有一顆報國心，但他們的夢想對於整個時代來說，實在顯得太過渺小而微不足道了，讓他們一腔熱血付之東流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們一心想報效的、風雨飄搖中仍荒淫無度的南明小朝廷。在奸臣阮大鋮、馬士英的誣陷下，侯方域被迫出走投奔史可法，李香君被逼婚不從，血濺紙扇，染成桃花。桃花扇底送南朝，八年後，兩人重逢，卻已是換了舊山河，兩人長嘆一聲，一葉扁舟桃源影，化道而去。

不同於以往的才子佳人小說，《桃花扇》中的李香君雖出身低賤，卻在大是大非面前旗幟鮮明，因而顯得格外醒目，比如在《卻奩》一回中，李香君力勸侯方域：“官人是何等說話，阮大鋮趨附權奸，廉恥喪盡；婦人女子，無不唾罵。他人攻之，官人救之，官人自處於何等也？”令侯方域幡然悔悟。孔尚任對南明朝廷失望的同時，也對盲目的正統觀念、宗法制度和儒學提出了質疑和批判，同時代的黃宗羲也曾思考過類似的問題，他在《明夷待訪錄》中甚至擎起了了“反專制”和“民主”的大旗，這種活躍的思想在當時並不少見，只可惜隨後改朝換代帶來的一場場殺戮和文字獄讓這種種活躍變成死寂，他們中的一些人拾起了屈原的衣帶、接過嵇康的琴，他們在高唱着從容赴死的時候，身後是一羣扭曲的影子。

天下已定，統治者們望向四周，周圍是高山、海洋、沙漠圍成的牆，他們索性也關上了最後的窗，一個王朝總是習慣用鐵騎踏碎另一個王朝的夢，然後又把自己築進另一個夢裏。

但中國的有些人不願做同樣的夢，他們決心用文字守住時代最後的尊嚴和底線，然後在無數無邊的歷史的星空，用永恆的筆，寫下沉重的嘆息，寫下斑白的回憶，寫下古樸而又逼人低頭的滄州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