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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書》卷一 帝紀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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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帝紀
宣皇帝諱懿,字仲達,河內溫縣孝敬里人,姓司馬氏。其先出自帝高陽之子重黎,爲夏官祝融,歷唐、虞、夏、商,世序其職。及周,以夏官爲司馬。其後程柏休父,周宣王時,以世官克平徐方,錫以官族,因而爲氏。楚漢間,司馬仰爲趙將,與諸侯伐秦。秦亡,立爲殷王,都河內。漢以其地爲郡,子孫遂家焉。自仰八世,生徵西將軍鈞,字叔平。鈞生豫章太守量,字公度。量生潁川太守俊,字元異。俊生京兆尹防,字建公。帝即防之第二子也。少有奇節,聰明多大略,博學洽聞,伏膺儒教。漢末大亂,常慨然有憂天下心。南陽太守同郡楊俊名知人,見帝,未弱冠,以爲非常之器。尚書清河崔琰與帝兄朗善,亦謂朗曰:“君弟聰亮明允,剛斷英特,非子所及也。”

《晉書》卷一 帝紀第一

漢建安六年,郡舉上計掾。魏武帝爲司空,聞而闢之。帝知漢運方微,不欲屈節曹氏,辭以風痹,不能起居。魏武使人夜往密刺之,帝堅臥不動。及魏武爲丞相,又闢爲文學掾,敕行者曰:“若覆盤桓,便收之。”帝懼而就職。於是,使與太子游處,遷黃門侍郎,轉議郎、丞相東曹屬,尋轉主簿。從討張魯,言於魏武曰:“劉備以詐力虜劉璋,蜀人未附而遠爭江陵,此機不可失也。今若曜威漢中,益州震動,進兵臨之,勢必瓦解。因此之勢,易爲功力。聖人不能違時,亦不失時矣。”魏武曰:“人苦無足,既得隴右,復欲得蜀!”言竟不從。既而從討孫權,破之。軍還,權遣使乞降,上表稱臣,陳說天命。魏武帝曰:“此兒欲踞吾著爐炭上邪!”答曰:“漢運垂終,殿下十分天下而有其九,以服事之。權之稱臣,天人之意也。虞、夏、殷、周不以謙讓者,畏天知命也。”

魏國既建,遷太子中庶子。每與大謀,輒有奇策,爲太子所信重,與陳羣、吳質、硃樂號曰四友。遷爲軍司馬,言於魏武曰:“昔箕子陳謀,以食爲首。今天下不耕者蓋二十餘萬,非經國遠籌也。雖戎甲未卷,自宜且耕且守。”魏武納之,於是務農積穀,國用豐贍。帝又言荊州刺史胡修粗暴,南鄉太守傅方驕奢,並不可居邊。魏武不之察。及蜀將羽圍曹仁於樊,于禁等七軍皆沒,修、方果降羽,而仁圍甚急焉。是時漢帝都許昌,魏武以爲近賊,欲徙河北。帝諫曰:“禁等爲水所沒,非戰守之所失,於國家大計未有所損,而便遷都,既示敵以弱,又淮沔之人大不安矣。孫權、劉備,外親內疏,羽之得意,權所不願也。可喻權所,令掎其後,則樊圍自解。”魏武從之。權果遣將呂蒙西襲公安,拔之,羽遂爲蒙所獲。

魏武以荊州遺黎及屯田在潁川者逼近南寇,皆欲徙之。帝曰:“荊楚輕脫,易動難安。關羽新破,諸爲惡者藏竄觀望。今徙其善者,既傷其意,將令去者不敢復還。”從之。其後諸亡者悉復業。及魏武薨於洛陽,朝野危懼。帝綱紀喪事,內外肅然。乃奉梓宮還鄴。

魏文帝即位,封河津亭侯,轉丞相長史。會孫權帥兵西過,朝議以樊、襄陽無谷,不可以禦寇。時曹仁鎮襄陽,請召仁還宛。帝曰:“孫權新破關羽,此其欲自結之時也,必不敢爲患。襄陽水陸之衝,禦寇要害,不可棄也。”言竟不從。仁遂焚棄二城,權果不爲寇,魏文悔之。及魏受漢禪,以帝爲尚書。頃之,轉督軍、御史中丞,封安國鄉侯。

黃初二年,督軍官罷,遷侍中、尚書右僕射。

五年,天子南巡,觀兵吳疆。帝留鎮許昌,改封向鄉侯,轉撫軍、假節,領兵五千,加給事中、錄尚書事。帝固辭。天子曰:“吾於庶事,以夜繼晝,無須臾寧息。此非以爲榮,乃分憂耳。”

六年,天子復大興舟師徵吳,覆命帝居守,內鎮百姓,外供軍資。臨行,詔曰:“吾深以後事爲念,故以委卿。曹參雖有戰功,而蕭何爲重。使吾無西顧之憂,不亦可乎!”天子自廣陵還洛陽,詔帝曰:“吾東,撫軍當總西事;吾西,撫軍當總東事。”於是帝留鎮許昌。及天子疾篤,帝與曹真、陳羣等見於崇華殿之南堂,並受顧命輔政。詔太子曰:“有間此三公者,慎勿疑之。”明帝即位,改封舞陽侯。及孫權圍江夏,遣其將諸葛瑾、張霸並攻襄陽,帝督諸軍討權,走之。進擊,敗瑾,斬霸,並首級千餘。遷驃騎將軍。

太和元年六月,天子詔帝屯於宛,加督荊、豫二州諸軍事。初,蜀將孟達之降也,魏朝遇之甚厚。帝以達言行傾巧,不可任,驟諫,不見聽,乃以達領新城太守,封侯,假節。達於是連吳固蜀,潛圖中國。蜀相諸葛亮惡其反覆,又慮其爲患。達與魏興太守申儀有隙,亮欲促其事,乃遣郭模詐降,過儀,因漏泄其謀。達聞其謀漏泄,將舉兵。帝恐達速發,以書喻之曰:“將軍昔棄劉備,託身國家,國家委將軍以疆埸之任,任將軍以圖蜀之事,可謂心貫白日。蜀人愚智,莫不切齒於將軍。諸葛亮欲相破,惟苦無路耳。模之所言,非小事也,亮豈輕之而令宣露,此殆易知耳。”達得書大喜,猶與不決。帝乃潛軍進討。諸將言達與二賊交構,宜觀望而後動。帝曰:“達無信義,此其相疑之時也,當及其未定促決之。”乃倍道兼行,八日到其城下。吳蜀各遣其將向西城安橋、木闌塞以救達,帝分諸將距之。初,達與亮書曰:“宛去洛八百里,去吾一千二百里,聞吾舉事,當表上天子,比相反覆,一月間也,則吾城已固,諸軍足辦。則吾所在深險,司馬公必不自來;諸將來,吾無患矣。”及兵到,達又告亮曰:“吾舉事,八日而兵至城下,何其神速也!”上庸城三面阻水,達於城外爲木柵以自固。帝渡水,破其柵,直造城下。八道攻之,旬有六日,達甥鄧賢、將李輔等開門出降。斬達,傳首京師。俘獲萬餘人,振旅還於宛。乃勸農桑,禁浮費,南土悅附焉。初,申儀久在魏興,專威疆埸,輒承製刻印,多所假授。達既誅,有自疑心。時諸郡守以帝新克捷,奉禮求賀,皆聽之。帝使人諷儀,儀至,問承製狀,執之,歸於京師。又徙孟達餘衆七千餘家於幽州。蜀將姚靜、鄭他等帥其屬七千餘人來降。時邊郡新附,多無戶名,魏朝欲加隱實。屬帝朝於京師,天子訪之於帝。帝對曰:“賊以密網束下,故下棄之。宜弘以大綱,則自然安樂。”又問二虜宜討,何者爲先?對曰:“吳以中國不習水戰,故敢散居東關。凡攻敵,必扼其喉而摏其心。夏口、東關,賊之心喉。若爲陸軍以向皖城,引權東下,爲水戰軍向夏口,乘其虛而擊之,此神兵從天而墜,破之必矣。”天子並然之,覆命屯於宛。

四年,遷大將軍,加大都督、假黃鉞,與曹真伐蜀。帝自西城斫山開道,水陸並進,溯沔而上,至於朐,拔其新豐縣。軍次丹口,遇雨,班師。明年,諸葛亮寇天水,圍將軍賈嗣、魏平於祁山。天子曰:“西方有事,非君莫可付者。”乃使帝西屯長安,都督雍、樑二州諸軍事,統車騎將軍張郃、後將軍費曜、徵蜀護軍戴凌、雍州刺史郭淮等討亮。張郃勸帝分軍往雍、郿爲後鎮,帝曰:“料前軍獨能當之者,將軍言是也。若不能當,而分爲前後,此楚之三軍所以爲黥布禽也。”遂進軍隃麋。亮聞大軍且至,乃自帥衆將芟上邽之麥。諸將皆懼,帝曰:“亮慮多決少,必安營自固,然後芟麥。吾得二日兼行足矣。”於是卷甲晨夜赴之。亮望塵而遁。帝曰:“吾倍道疲勞,此曉兵者之所貪也。亮不敢據渭水,此易與耳。”進次漢陽,與亮相遇,帝列陣以待之。使將牛金輕騎餌之,兵才接而亮退,追至祁山。亮屯滷城,據南北二山,斷水爲重圍。帝攻拔其圍,亮宵遁。追擊,破之,俘斬萬計。天子使使者勞軍,增封邑。時軍師杜襲、督軍薛悌皆言,明年麥熟,亮必爲寇,隴右無谷,宜及冬豫運。帝曰:“亮再出祁山,一攻陳倉,挫衄而反。縱其後出,不復攻城,當求野戰,必在隴東,不在西也。亮每以糧少爲恨,歸必積穀,以吾料之,非三稔不能動矣。”於是表徙冀州農夫佃上邽,興京兆、天水、南安監冶。

青龍元年,穿成國渠,築臨晉陂,溉田數千頃,國以充實。

二年,亮又率衆十餘萬出斜谷,壘於郿之渭水南原。天子憂之,遣徵蜀護軍秦朗督步騎二萬,受帝節度。諸將欲住渭北以待之,帝曰:“百姓積聚皆在渭南,此必爭之地也。”遂引軍而濟,背水爲壘。因謂諸將曰:“亮若勇者,當出武功依山而東,若西上五丈原,則諸軍無事矣。”亮果上原,將北渡渭,帝遣將軍周當屯陽遂以餌之。數日,亮不動。帝曰:“亮欲爭原而不向陽遂,此意可知也。”遣將軍胡遵、雍州刺史郭淮共備陽遂,與亮會於積石,臨原而戰,亮不得進,還於五丈原。會有長星墜亮之壘,帝知其必敗,遣奇兵掎亮之後,斬五百餘級,獲生口千餘,降者六百餘人。時朝廷以亮僑軍遠寇,利在急戰,每命帝持重,以候其變。亮數挑戰,帝不出,因遺帝巾幗婦人之飾。帝怒,表請決戰,天子不許,乃遣骨鯁臣衛尉辛毗杖節爲軍師以制之。後亮復來挑戰,帝將出兵以應之,毗杖節立軍門,帝乃止。初,蜀將姜維聞毗來,謂亮曰:“辛毗杖節而至,賊不復出矣。”亮曰:“彼本無戰心,所以固請者,以示武於其衆耳。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苟能制吾,豈千里而請戰邪!”帝弟孚書問軍事,帝復書曰:“亮志大而不見機,多謀而少決,好兵而無權,雖提卒十萬,已墮吾畫中,破之必矣。”與之對壘百餘日,會亮病卒,諸將燒營遁走,百姓奔告,帝出兵追之。亮長史楊儀反旗鳴鼓,若將距帝者。帝以窮寇不之逼,於是楊儀結陣而去。經日,乃行其營壘,觀其遺事,獲其圖書、糧谷甚衆。帝審其必死,曰:“天下奇才也。”辛毗以爲尚未可知。帝曰:“軍家所重,軍書密計、兵馬糧谷,今皆棄之,豈有人捐其五藏而可以生乎?宜急追之。”關中多蒺藜,帝使軍士二千人著軟材平底木屐前行,蒺藜悉著屐,然後馬步俱進。追到赤岸,乃知亮死。審問,時百姓爲之諺曰:“死諸葛走生仲達。”帝聞而笑曰:“吾便料生,不便料死故也。”先是,亮使至,帝問曰:“諸葛公起居何如,食可幾米?”對曰:“三四升。”次問政事,曰:“二十罰已上皆自省覽。”帝既而告人曰:“諸葛孔明其能久乎!”竟如其言。亮部將楊儀、魏延爭權,儀斬延,並其衆。帝欲乘隙而進,有詔不許。

三年,遷太尉,累增封邑。蜀將馬岱入寇,帝遣將軍牛金擊走之,斬千餘級。武都氐王苻雙、強端帥其屬六千餘人來降。關東飢,帝運長安粟五百萬斛於京師。

四年,獲白鹿,獻之。天子曰:“昔周公旦輔成王,有素雉之貢。今君受陝西之任,有白鹿之獻,豈非忠誠協符,千載同契,俾乂邦家,以永厥休邪!”及遼東太守公孫文懿反,徵帝詣京師。天子曰:“此不足以勞君,事欲必克,故以相煩耳。君度其行何計?”對曰:“棄城預走,上計也。據遼水以距大軍,次計也。坐守襄平,此成擒耳。”天子曰:“其計將安出?”對曰:“惟明者能深度彼己,豫有所棄,此非其所及也。今懸軍遠征,將謂不能持久,必先距遼水而後守,此中下計也。”天子曰:“往還幾時?”對曰:“往百日,還百日,攻百日,以六十日爲休息,一年足矣。”是時大修宮室,加之以軍旅,百姓飢弊。帝將即戎,乃諫曰:“昔周公營洛邑,蕭何造未央,今宮室未備,臣之責也。然自河以北,百姓困窮,外內有役,勢不併興,宜假絕內務,以救時急。”

景初二年,帥牛金、胡遵等步騎四萬發自京都。車駕送出西明門。詔弟孚、子師送過溫,賜以谷帛牛酒,敕郡守典農以下皆往會焉。見父老故舊,宴飲累日。帝嘆息,悵然有感,爲歌曰:“天地開闢,日月重光。遭遇際會,畢力遐方。將掃羣穢,還過故鄉。肅清萬里,總齊八荒。告成歸老,待罪舞陽。”遂進師,經孤竹,越碣石,次於遼水。文懿果遣步騎數萬,阻遼隧,堅壁而守,南北六七十里,以距帝。帝盛兵多張旗幟,出其南,賊盡銳赴之。乃泛舟潛濟以出其北,與賊營相逼,沈舟焚樑,傍遼水作長圍,棄賊而向襄平。諸將言曰:“不攻賊而作圍,非所以示衆也。”帝曰:“賊堅營高壘,欲以老吾兵也。攻之,正入其計,此王邑所以恥過昆陽也。古人曰,敵雖高壘,不得不與我戰者,攻其所必救也。賊大衆在此,則巢窟虛矣。我直指襄平,則人懷內懼,懼而求戰,破之必矣。”遂整陣而過。賊見兵出其後,果邀之。帝謂諸將曰:“所以不攻其營,正欲致此,不可失也。”乃縱兵逆擊,大破之,三戰皆捷。賊保襄平,進軍圍之。初,文懿聞魏師之出也,請救於孫權。權亦出兵遙爲之聲援,遺文懿書曰:“司馬公善用兵,變化若神,所向無前,深爲弟憂之。”會霖潦,大水,平地數尺,三軍恐,欲移營。帝令軍中敢有言徙者斬。都督令史張靜犯令,斬之,軍中乃定。賊恃水,樵牧自若。諸將欲取之,皆不聽。司馬陳圭曰:“昔攻上庸,八部並進,晝夜不息,故能一旬之半,拔堅城,斬孟達。今者遠來而更安緩,愚竊惑焉。”帝曰:“孟達衆少而食支一年,吾將士四倍於達而糧不淹月,以一月圖一年,安可不速?以四擊一,正令半解,猶當爲之。是以不計死傷,與糧競也。今賊衆我寡,賊飢我飽,水雨乃爾,功力不設,雖當促之,亦何所爲。自發京師,不憂賊攻,但恐賊走。今賊糧垂盡,而圍落未合,掠其牛馬,抄其樵採,此故驅之走也。夫兵者詭道,善因事變。賊憑衆恃雨,故雖飢困,未肯束手,當示無能以安之。取小利以驚之,非計也。”朝廷聞師遇雨,鹹請召還。天子曰:“司馬公臨危制變,計日擒之矣。”既而雨止,遂合圍。起土山地道,楯櫓鉤橦,發矢石雨下,晝夜攻之。時有長星,色白,有芒鬣,自襄平城西南流於東北,墜於樑水,城中震懾。文懿大懼,乃使其所署相國王建、御史大夫柳甫乞降,請解圍而縛。不許,執建等,皆斬之。檄告文懿曰:“昔楚鄭列國,而鄭伯猶肉袒牽羊而迎之。孤爲王人,位則上公,而建等欲孤解圍退舍,豈楚鄭之謂邪!二人老耄,必傳言失旨,已相爲斬之。若意有未已,可更遣年少有明決者來。”文懿復遣侍中衛演乞剋日送任。帝謂演曰:“軍事大耍有五,能戰當戰,不能戰當守,不能守當走,餘二事惟有降與死耳。汝不肯面縛,此爲決就死也,不須送任。”文懿攻南圍突出,帝縱兵擊敗之,斬於樑水之上星墜之所。既入城,立兩標以別新舊焉。男子年十五已上七千餘人皆殺之,以爲京觀。僞公卿已下皆伏誅,戮其將軍畢盛等二千餘人。收戶四萬,口三十餘萬。初,文懿篡其叔父恭位而囚之。及將反,將軍綸直、賈範等苦諫,文懿皆殺之。帝乃釋恭之囚,封直等之墓,顯其遺嗣。令曰:“古之伐國,誅其鯨鯢而已,諸爲文懿所詿誤者,皆原之。中國人慾還舊鄉,恣聽之。”時有兵士寒凍,乞襦,帝弗之與。或曰:“幸多故襦,可以賜之。”帝曰:“襦者官物,人臣無私施也。”乃奏軍人年六十已上者罷遣千餘人,將吏從軍死亡者致喪還家。遂班師。天子遣使者勞軍於薊,增封食昆陽,並前二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