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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香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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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濃濃的苦澀香味從廚房飄進臥室,我給老婆端去剛熬好的湯藥。

藥香的散文

老婆睡眠不好,在牀上翻來覆去,焦躁不安,把被子裹來捲去。我擔心她着涼,不時窸窸窣窣着給她掖被子,還絮絮叨叨地安慰她,現在的人啊,失眠是普遍現象,不只你一個,有很多很多人陪着你呢,那夜市的繁華不就是不眠人折騰出來的嗎?號稱人間天堂的香港就是一個不眠城,那裏的人在通宵達旦地瘋呢。再說了,你五十開外的人了,哪能睡那麼長時間呢!眨個眼也叫睡覺嘍。別急,慢慢睡,睡不着閉目養神也是休息啊……

老婆總是在這樣的哄勸中斷斷續續地睡上片刻。那片刻的養精蓄銳則是她第二天生活和工作的精神源泉。我非常珍惜那片刻的時光,不敢輕舉妄動,眨眼皮都覺得動靜太大,更責怪自己的心跳太響、鼻息太重,祈求周圍的世界停止一切煩人的喧囂,統統靜謐下來,不至於驚擾這個難以入眠的睡眠者。

早晨,每每看到一臉倦意的老婆在艱難地擡着惺忪的眼皮,怔怔地看着這個她熟悉但似乎又陌生的世界,我都心疼不已,常常讓她賴在牀上,給她時間去回憶和眷戀她那朦朦朧朧也斷斷續續的碎夢。而我起來煮飯的同時,兼給她熬晨服的藥湯。

這幾年來,老婆面色蠟黃,人也消瘦,記憶大不如前。她和我一道走過近三十年的人生旅程,經歷過失業的迷茫,感受過經濟的拮据,體會過生活的困頓,磕磕絆絆中不忘勤勤懇懇,坑坑窪窪裏不忘勇往直前,悽悽涼涼時不忘持之以恆——她實在累壞了。我擔心她有其他疾病,就帶她跑大大小小的各式醫院,也訪了親朋好友介紹的民間醫者,當然,更少不了拜求老中醫,大包小包地帶回成堆的中藥。從老中醫深邃的眸子裏,我讀懂了中醫的神奇,總是深信那些藥被老婆喝完之後定能使她酣然入睡,讓她蠟黃的臉上泛起紅潤,讓她消瘦的軀體恢復圓實,讓她萎靡的精神重新振作。

起初,我跑了好幾條街,才找到因城市擴建而被擠到城市邊緣的賣瓦罐的商鋪,精心挑選了最好的瓦罐,興高采烈地回家,把寶貝般的草藥倒入其中,先是用清水浸泡5分鐘,再慢慢地把水逼盡——這是洗藥。然後重新加水,再浸泡10分鐘後,用大火加熱,直到藥水沸騰,才改爲小火慢慢煎熬,直到熬去原水的三分之一,藥草露出頭來,苦澀而又馨香的氣味撲鼻時纔算到了火候。在這個過程中,我寸步不離,因爲擔心沸騰的藥撲出罐口,在我看來每一滴藥液都是滋潤老婆皸裂心田的甘霖,都是柔潤她蠟黃容顏的甜蜜,都是浸澤她枯竭神情的仙露。每一副藥可以熬製三劑,第一劑的汁最濃最猛,是藥三分毒,要逼少些,只佔七分碗;第二劑呈中性,一湯碗恰到好處;第三劑就要換大些的腕了,要逼淨所有的汁水,榨取全部的有效成分,讓那植物的精髓都融入橙黃的湯汁裏爲老婆所汲取。

抱着迫切的期待,我每次端起藥汁都如獲至寶,看到濃濃的藥湯蒸騰起縷縷白氣,眼前就會幻化出老婆做着美夢的笑容於氣浪裏嫋娜飄蕩,悠然怡然。

可事與願違,老婆還是那樣的輾轉反側,難以入眠。藥的香味怎麼就不能把她薰睡呢?我不禁怨怒起這些自恃淵博的中醫來,怨怒起這些草草蟲蟲的中藥來,也怨怒起我的本家、號稱藥聖的李時珍來,並質疑起他的典籍《本草綱目》。看到那厚墩墩的瓦罐,我也生出怨怒來,怪罪它的無能,它咋就不如四十年前奶奶給我熬藥時用的那個瓦罐神奇呢?那個瓦罐熬出來的藥汁三個月可就治癒了我的黃疸肝炎,讓我銘記在心,感激不盡!

那時爺爺用土坯支起一個小小的爐竈,上面正好可以置個瓦罐,用豆秸火慢慢地燎,蓋上的那個孔哧哧地冒着縷縷白氣,蓋也被氣浪頂得一顫一顫的,發出咕咕的叫聲……等滿院子飄逸出濃濃的苦澀香味時,奶奶就說好了,把藥液逼進那隻大粗碗。待一會兒後,奶奶會抿一口嚐嚐熱冷正合適時,就該我表演喝下它的壯舉了。每每想到苦澀味,我都嗷嗷嚷着不願意吞服。可奶奶有辦法,她會從糖罐裏捏一撮放到我的舌面上,讓我的口中充盈着如蜜的甜液,然後我會皺着鼻子、閉着眼,在爺奶的鼓勵下壯足膽子,一氣呵成地灌下去。再睜開眼時,身邊的爺爺會遞過來一湯勺的紅糖水,讓我慢慢地品味這幸福無限的甜滋味。在我治療的過程中,奶奶每天還會用油炸幾片薄薄的豬肝給我享用,那香噴噴的豬肝內柔外酥,焦而不糊,脆而不僵,油而不膩,嚼來爽嘴悅心。那時的醫生告訴爺奶吃豬肝能補人肝,所以我有了獨享的特權,弟妹們都流着口水乾瞪眼。我那時就暗暗地發出誓言,等我長大有了本事一定要買很多很多豬肝,讓爺爺奶奶也嚐嚐油炸豬肝是啥味道。

後來,奶奶爺爺先後得了不治之症,那時我在外上學,並沒有天天給他們端茶倒水、洗屎接尿的機會,也並沒有給他們用那瓦罐熬上飽含苦澀香味的中藥,給他們創造起死回生的契機,更沒有讓他們吃上我煎的酥香的豬肝。他們走了,給我留下了無法彌補的遺憾,當然也給我留下了煎藥的技能,給我留下了品味生活甘甜和苦澀的記憶,給我留下了品味油炸豬肝的鑑賞力,更培養了我撫慰親情的耐心和自覺。

再後來,我想把我的煎藥的技能敬獻給母親。可,母親得了胃癌,治療的`過程中嘔吐不止,難服中藥。再者,我每天上班,住在學校裏,忙得不亦樂乎,回家看她的時候真的不多,即便回家,不大一會,她也會催我回去,擔心耽誤我的時間,影響我的工作。母親做手術時,我沒有向學校請過假,沒有耽誤學生一堂課。當然,我勤懇工作的態度正是母親所期待的,也是她對我一貫教誨的結果。在母親生命的最後時光裏,我非常渴望聞到那久違的苦澀藥香,渴求那藥湯像治癒我的肝炎那樣治癒母親的胃癌。結果當然事與願違,這讓我曾經沉隱着的遺憾變得痛楚不堪,如雪上又加了霜。

我不禁怨怒起上帝來,他在賦給每人一份親情的時候,爲何又同時狠心地在人們的心房烙下一份骨肉分離的印記?讓生的歡快和死的痛苦相伴,讓相逢的喜悅和別離的悲慼成雙?我知道“此事古難全”,可我的不能自已的遺憾驅使我的情緒在燃燒。

如今,看到病懨懨的老婆,我常常覺得她就是三十年前病歪歪的奶奶,就是十年前病兮兮的母親,就是我命中註定該好好服侍和眷顧的親人,就是我今生今世該回敬和報答的恩人。每次爲老婆服務之後,我都沉浸在欣喜和幸福之中,覺得似乎實現了我兒時許下的心願,於是,內心少了些微的壓抑、抱憾和愧疚。

爺奶留給我的煎藥技能塵封了四十年,如今用在了爲老婆服務上,這讓我欣喜地認定那塵封的技能有了施展和傳承,讓我體會到厚重的生活裏蘊涵着機緣和輪迴,感知到短暫的人生確有報償和回饋,還有淡淡的哀傷,鬱郁的悵惘,隱隱的贖罪後的釋然和快慰。

現在,雖然中藥對老婆的作用有限,但我能明晰我對中藥的怨怒是無稽之談,我打心底裏依然相信中醫的博大精深,相信李時珍、孫思邈們,慚愧自己激怒時的無知和淺薄。只要有希望我都會嘗試下去,替老婆精心地煎熬每一副藥,爲戰勝她的失眠而奮爭,爲延長她的睡眠而努力,爲恢復她的神韻而堅持,爲重建她的健康而守望。並期待,讓那曾經熟悉不過的絲絲縷縷的草藥的馨香飄進房間的每一個角落,浸潤在全家人的心坎裏,去貫通老婆被阻隔了的夢境,去促成我的兒女們能承繼那熬製中藥的技能和耐心,更能抱持對那苦澀香味的敏銳和感激。

我相信,那些虔誠的期待一定不會淪爲虛空的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