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笑了散文
“穀雨麥懷胎，立夏長鬍須；穀雨麥挑旗，立夏麥頭齊；穀雨前結蛋，穀雨後拉蔓；穀雨種棉花，能長好疙瘩；穀雨過三天，園裏看牡丹。”一段簡單有趣的民俗諺語將“穀雨”前後一段時間的重要性描寫得淋漓盡致，穀雨前後的忙碌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每年農業的豐收程度，因而人們在此時均打起精神奮力勞作在田間地頭。
晨起，三哥簡單洗漱後便立刻來到村西的花圃裏開始了一天的勞作，看着滿園精神抖擻的各種花兒，他心裏高興極了，嘴角微微翹起樂呵呵地笑個不停。眼前的這些花兒便是他後半生的寶貝，也是這個家庭的主要收入來源。近幾年三哥學會了種花技術，也取得一筆不小的收入，新買了小汽車。三哥這看似五彩繽紛的生活其實真的比唐僧取經還要難，一切還需從頭慢慢說起。
三哥是本家伯父的三兒子，根據他的排行我習慣那樣稱呼他。他是一名地地道道的農民，與我們的祖先一樣，在陪伴我長大的那塊黃土地上揮灑熱血，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黃天厚土，將自己的大好年華給了繁忙的農活。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關中農村依然普遍種植小麥和玉米。雖說這“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可要想通過夏秋兩季的農產品來發家致富真的比登天還要難。人們在頭頂烈日揮灑汗水的常年累月的繁重農活裏苦苦思索，如何才能找到快點發家致富的法子，可費勁心思想來想去除了更加的辛勤努力之外，好像還真的沒有另外其他可行的策略。三哥也是卯足了勁也沒想出更好的法子來，因而只能繼續在腳下的黃土堆裏默默耕耘。
只不過那種單純種地的日子並沒過多久，某日一位陌生人的出現徹底打破了村裏多年來的習性。當那位滿口江浙口音的果樹苗客商來到了村裏，僅僅只待了不到半小時的時間，三兩句的話語，便將村裏多年的寧靜徹底打破。那年夏收之後，人們沒有和往年那樣直接種植玉米，而是新栽了果樹。三哥冥思苦想一番，這一時半會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來發家致富，也就跟隨鄉親們一道給長了幾千年的莊稼地裏栽上了果樹。那時的果樹普遍是梨樹或者蘋果樹，而且那兩種水果早已被時代的前進所湮沒，只不過這是後話了。
剛剛夏收後的麥田裏，一尺多高尖銳的麥茬尖不時將正在忙着栽樹的三哥手背劃破，他顧不得擦去鮮紅的血液，僅僅找來麥田裏的老刺角搗碎直接抹在傷口上繼續栽樹。這黃土地裏看似普普通通，也沒啥了不起的，卻是到處是寶。土生土長的刺角，搗碎後可以止血，剛開春時的嫩刺角那可是做麪條的優等材料。三哥和三嫂連續忙活了好幾天，終於將麥田裏全部栽滿了果樹。
三哥三嫂站在地頭和藹地如同守護心愛的孩子一般看着眼前剛栽好的小樹苗，好像在那一刻，他們看到了碩果累累的金秋時節，滿樹紅彤彤的蘋果、金燦燦的梨兒壓得果樹低下了頭。帶着對美好生活的無限嚮往，帶着對未來的美好期盼，三哥三嫂常年累月在果園裏辛勤耕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晨起扛起鋤頭在果園裏除草，午後給果樹拉枝、施肥、噴藥，月落黃昏後再託着疲憊不堪的身軀回到家中。
日子過得很快，一轉眼三年的時光便匆匆而過，那片昔日裏的小樹苗在三哥三嫂的辛勤培育下已茁壯成長。春暖花開的季節，梨樹首先開滿潔白的花朵，好像給三哥訴說暖春的喜悅一般。面對眼前潔白如雲朵的花海，三哥卻沒空賞析這一人間美景，而只能忙碌着疏花、噴藥。秋收的果子質量如何和疏花時的工作密切相關，雖說這果樹三哥以前沒管理過，可近幾年他卻沒少下工夫，只要地裏稍稍得空，他便立即和同村的叔叔伯伯一起到千里之外的果樹之鄉“洛川”學習管理果樹的經驗。雖說隔三差五的觀摩學習也沒能學到多少關鍵的本領，可最基本的常識三哥卻掌握了，這管理果樹其實和種莊稼道理相通。種了半輩子農田，如果到頭來不懂怎麼管理果樹的話，那也只能說白瞎了“勞動者”這一最偉大的稱號。
莊稼地裏的活永遠沒個盡頭，還沒等幹完這個，那個又開始了，三哥剛剛疏完了梨花，還沒等喘口氣，那蘋果花又盛開了。面對如此熱情的蘋果花，三哥除了滿臉的笑容以外，沒有任何的抱怨。他清楚地知道，要想過上幸福美好的生活，就必須依靠眼前的這些果樹。這些果樹是他的希望，也是他的親人，三年多時間的日夜陪伴，這人與果樹之間也有了情分。颳風下雨的時候，三哥都在掛念果園裏的果樹會不會被風吹倒，新結的果子能不能經得起狂風暴雨的洗禮？等風雨過後，三哥顧不得道路的泥濘，一路蹣跚來到果園裏，當眼前的果樹完好如初的話，他便歡喜地長長舒口氣。如果果樹或者果子有被吹倒或者吹落的情景，他立刻心疼極了，心疼地撫摸被狂風吹斷的樹枝及被狂風吹落的果子，一個勁地給眼前的“親人”致歉，如同因粗心大意沒有照顧好孩子的媽媽給孩子賠禮道歉一般。
廢寢忘食幾番勞苦疏完了花，等所有的花兒凋謝結出小小的果子，三哥纔敢稍微喘口氣。可光陰卻不等人，在一場雨水的滋潤下，果子迅速膨大，這時，迎來了最關鍵的時期，秋天的收穫究竟如何，果子膨大期間這一季的勞動至關重要。然而，這時卻是天氣最炎熱的時候，即使是露水還沒有褪去的清晨，或者點點繁星的夜晚也是悶熱難忍。可是，眼前的這一系列困難挫折對三哥來說，卻不算什麼，只要果園在秋季能豐收，一切的辛苦都值得。此間，三哥晨起手提一把水壺肩抗鋤頭來到果園地頭開始一天的辛勤勞動，還沒幹幾分鐘的活，頭頂的汗水便如同汩汩流淌的泉水般潺潺而流，汗水順着臉頰流淌了下來溼了衣襟，可三哥只是用衣袖胡亂將滿臉的汗水擦去，便繼續開始勞作。即使在豔陽當頭的中午，也是草草吃過午飯，便立刻轉身在果園裏辛勤耕耘。幾番勞苦功高，將全身的汗水灑盡，終於到了金燦燦的收穫時節。
果園裏，金燦燦的梨兒、紅彤彤的蘋果紛紛爲三哥微笑着報曉金秋收獲的喜悅，三哥喜滋滋地看着滿園的果子開心地笑了，昔日裏風吹日曬的勞累總算沒有白費。可那一年卻不知是怎麼回事，直到所有的果子全部熟透了，也不見有南方沿海外來的水果客商前來收購。一時間，可把三哥給急壞了，他是上上下下前前後後跑個沒停，從鎮裏到縣裏往返了好幾個來回，可依然沒有任何的收穫。
果子熟了不能不摘，否則會直接落下來的，三哥又是一番忙活花費了好幾個日夜纔將所有的果子全部採摘完畢屯在家裏後院的地窖裏。春節前夕，倒是盼來了幾家收購果子的客商，可面對超級低廉的價錢及超級嚴格的水準，三哥選擇了繼續等待。
等待的過程極其煎熬，三哥也沒了往日裏的笑容，整日裏悶悶不樂地茶不思飯不想，一句話也不願多說。嫂子面對三哥的難處，一時也想不出好的辦法來，只能一個勁地勸慰三哥總會有辦法的。“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可這人世間的好運好像總和三哥捉迷藏一般，久久不肯現身。眼看着來年的果樹已經快要發芽的時候，終於等來了一位客商，這時三哥可真不敢再耽誤了，好在那位客商也通情達理，出的價錢也算合理，挑選果子的水準也說得過去。只不過，等地窖裏儲存了一個冬季的果子被全部打撈上來的時候，三哥卻傻眼了，不是果子這裏有毛病就是那裏有問題，整整挑了三天，商品率並不高。最終僅僅選出不到四分之一的合格品，剩下的所有水果三哥只能忍痛賣給專收次品果子用來餵豬的屠戶。
幾年如一日風裏來雨裏去的艱辛付出僅僅換來如此微薄的回報，仔細算算剛好夠投資。面對眼前的窘迫，三哥並沒有被打倒，而是更加的具有信心，另外也總結了從疏花、施肥、噴藥、管理到最後的儲存整個過程每個細節的經驗。
在來年的暖春，三哥繼續耕耘在果園裏。萬物復甦的暖春，果園裏處處香噴噴的，三哥徜徉於花海里忙碌着疏花；烈日當頭的盛夏，果園裏處處綠油油的，三哥穿梭於果樹行子裏忙碌着除草套袋；碩果累累的金秋，果園裏處處金光閃閃的，三哥笑眯眯地彎腰採摘果子……那一年的冬季，三哥的果子賣了好價錢，取得一筆不小的收入，家裏也新添了彩電、洗衣機等家電。三哥整日裏樂呵呵地笑個不停。
可是在後來的幾年裏，老天爺好像總和三哥過不去似的，每年的果子總有問題，以至於長此以往的勞苦卻換不來相對應的收穫，三哥漸漸也沒了精力管理果園。那片果園的落幕如同一出滑稽可笑的戲劇一般，幾年以後，那片三哥曾經揮灑熱血的果園徹底荒廢，最後被推土機直接推平，重新種上了麥子。
在後來的日子裏，三哥好像一下子變了個人似的，整日裏也不笑了，不論看到誰都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當年的我還是初中生，我僅僅知道三哥的果園突然沒了，至於其間的緣由，在後來三哥重新打起精神的時候，他才陸續告訴我。在三哥意志消沉的幾年裏，每次三哥遇到去上學或者上學歸來的我，總會語重心長地說，弟弟，你一定要好好學習，千萬不要和哥這樣，一輩子在黃土堆裏瞎搗鼓瞎折騰，到頭來一事無成。面對三哥聲淚俱下的勉勵，我一時也想不出任何安慰他的話語，只能將他的鼓勵化作無窮無盡的動力運用到學習中，以最優異的成績報答關心愛護我的每一位親人。
儘管那幾年三哥意志消沉，可不論怎樣，日子還得一天天的`過，家裏的嫂子、上學的侄女還等着靠他吃飯呢！後來，三哥開始做起倒賣服裝的買賣，整日裏前後看不着家人。晨起，在我們依然沉寂在睡夢中的時候，三哥已經踏上趕集的道路；夜晚我們早已沉沉睡去的時候，三哥才託着疲憊的身軀歸來。儘管如此的辛勞，可收穫卻是有限，三哥在外趕集的時候，喝完了隨身攜帶的開水，口渴難忍之際也不敢花錢多喝一杯飲料。當夜晚來臨，三哥託着疲憊的身軀歸來，連忙走到前院的水龍頭前，直接擰開水龍頭敞開大口地喝涼水，面對三哥的如此辛勞，嫂子是如何也不會答應三哥再如此勞累下去。
從三哥開始種果樹到最後將倒賣衣服的營生換掉，已經在不經意的瞬間過去了十五年。十多年的時間在指縫間悄悄流逝，我已經大學畢業真正走上了社會。等我在這人世間親自走上一遭的時候，才真正體會到什麼叫人情冷暖，真正懂得了一份家庭責任心的巨大。當我手捧第一月的工資淚眼婆娑地填完匯款單的時候，我彷彿看到了父親站在銀行門口樂呵呵地取走我人生中第一次孝敬他老人家的那份孝心錢。從那一刻開始，我才真正懂得當年三哥消沉時給我說過的那番話語之外的含義，那句“弟弟，無論如何也要考上大學，走出去。”在我的心頭不時迴盪。我一次又一次地在心裏向三哥訴說，我最親愛的三哥，弟弟如今真正走出了生養我們的黃土地，過上了不用再種地的生活，卻在日夜掛牽頭頂烈日勞作的你們。
我一次又一次地打定主意，在我的最大努力下，一定要給三哥還有我的所有親人找一份可以保底的營生。可茫茫天地間，看似繁花似錦歌舞昇平，好像這人世間的大好機遇總跟我們捉迷藏一般，總在躲閃我們。在此期間，三哥做起了代購的生意，爲南方前來收購水果的客商代購水果，這倒是個好營生，最起碼再也不用頭頂烈日那般的辛苦勞作。
三哥和嫂子一起在家門口設了收購點，晨起吃過早飯，便有鄉親們前來送果子。嫂子把關果子的質量，三哥主要拉攏客源，其他的親朋好友幹完家裏的農活也順道幫襯三哥嫂子一起將那一份事業做好。這代購果子其實也是個費力不討好的苦差事，如果要求嚴格的話，都是鄉里鄉親的，面子也不是很好看。可一旦放鬆警惕的話，一旦被客商挑出毛病，那好幾天的汗水可就白白浪費啦！因此這果子的源頭，收購過程中的質量把控以及後續的包裝，這些看似毫無緊要的每個環節，不敢有絲毫的馬虎。時日久了，三哥漸漸也不想再做如此費事的生意，在家庭狀況稍微好轉的空檔，便改行做起了種樹的買賣。
鄉親們都說三哥一天天就知道瞎折騰，放着代購果子的好營生不幹，非要去種那些滿大街隨處可見的破桐樹。說起三哥種桐樹的當年，連我都替三哥捏了一把汗，這家鄉最普通的樹莫過於桐樹，我實在想不出，種那些桐樹有啥用？儘管帶有疑慮，我並沒有主動質問過三哥。我相信三哥的眼光，另外我也知道三哥一直憋着一口氣，他想要立刻將自己在世人眼中瞎折騰的印象迅速改變。
這“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道理，我如何不懂得！最終，我選擇了相信三哥的遠見。果不其然，在最後桐樹收穫的季節，三哥取得了一筆不小的收入。當滿載桐樹苗的大卡車從田間地頭開走的瞬間，三哥喜滋滋地掏出厚厚的一塌人民幣激動得留下了淚水。當天晚上，三哥邀請我還有其他同族的兄弟在鎮上慶祝一番，三哥沒說幾句話，只是一個勁地大笑。我知道，那晚的笑，是他多年以來最舒心、最開懷的笑，也是他真正發自內心的大笑。
三哥連續種了兩年的桐樹，接連取得豐收，第三年改種槐樹，這“物以稀爲貴”的道理三哥怎會不知？三哥連續種植桐樹收穫美滿幾年的時間，家裏那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村南邊的公路旁新申請了一塊莊基地新蓋了九間敞亮的平房，各種現代化的家電更是樣樣俱全。吹了幾十年的春風好像一下子吹到了三哥面前，那幾年，三哥是幹啥，啥都成，即使在地裏隨意種了幾株月季花，也被前來收樹的客商直接一股腦不談價買走。
以前嘲笑三哥的老鄉對於三哥周圍近年來發生的鉅變，可以說把腸子也能悔青，可面對近在咫尺的致富捷徑，怎能不令他們不豔羨呢？於是很多老鄉開始學習三哥將自家的田地全部種上了桐樹、槐樹以及其他不知名的風景樹。面對鄉親們的一窩蜂種樹行動，或許是這些年的蹉跎歲月磨鍊了三哥的心智，他絲毫沒有慌忙，只是將最後一批樹全部便宜變賣之後，在地裏改種花兒。
三哥的花圃很大，也種了很多花，有月季、牡丹、芍藥、山茶等等。花兒剛剛長成型的那年秋天，正在花圃裏喜滋滋唱着歌兒像往日一般勞作在地頭的三哥被慌里慌張前來傳話的村書記驚得一頭霧水，村支書一時也說不清究竟是何人來找三哥，更不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三哥對此倒是表現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這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咱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每天安安生生地種地種花，不犯法不幹缺德事，怕他作甚！三哥如此想道，和村主任一起來到了村委會。
村主任、三哥和來人一同坐好，通過三言兩語的工夫，三哥便清楚了他們的來意。原來，那兩位同志是縣林業局精準扶貧調研組的專員，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們看到三哥種的樹苗，幾番打聽才找到三哥。林業局的同志將黨和國家關於十三五規劃精準扶貧的會議精神傳達給三哥，三哥畢竟書讀得少些，一時半會也沒徹底弄懂究竟是怎麼回事，然而又不好意思多問林業局的同志，只能滿腹狐疑地在離開村委會後給我打來電話。待我仔細查閱了《陝西省十三五農村脫貧攻堅規劃（2016-2020年）》後，我便弄懂了林業局同志的來意，原來他們已經將三哥的花圃列入精準扶貧的扶持項目。我相信，在黨和國家的正確領導下，在專業培育花圃的專家指導下，三哥的花圃肯定會在家鄉的大地上大放異彩。
來年的暖春，花圃裏一片春意盎然，各色花兒陸續盛開，爲我們上演一出百花鬥豔的盛世劇目。滿園的花兒盛開，清香四溢引得路人紛至，花海里緊張忙碌着的三哥始終喜不攏嘴地笑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