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作文中心 > 散文 > 村裏大戲唱起來散文

村裏大戲唱起來散文

推薦人: 來源: 閱讀: 1.88W 次

(一)

村裏大戲唱起來散文

秋後的故土,被村民們騰空了的大地更顯遼闊,蔚藍的天也猛然長高了幾米,堆積在田邊路頭的玉米稈、高粱稈、豆萁在秋風中述說着曾經的輝煌,田野裏新種的麥子則興沖沖地次第破土。

最鮮豔的顏色似乎全被村民們搬回了家,金燦燦的玉米帶着雪白的雀雀①被擰成串,搭在木架上,掛在牆上,懸在樹身上,吊在樹杈上;黃亮亮的穀子被裝進一隻只麻袋,整整齊齊地摞起來;火紅的線線辣子被細繩攢好,一串串拴在屋檐下……心裏有了着落,村民們就閒了下來,開始張羅一年中最爲重視的農曆十月一的城隍爺廟會。但凡立會,必然唱戲,村裏便安排人手,去請了有名的秦腔劇團。

農曆九月二十九的中午,四輛載了演員和道具的手扶拖拉機,在南邊的村口便被孩子們擁着,緩緩地開進了村裏十字東北的城隍廟。城隍廟是唐朝輔德王魏公的廟,唐憲宗在位期間所建,當時廟有獻殿、正殿、上殿、陪殿、鐘樓和鼓樓等一組精美的城隍廟建築羣,後來明朝天啓年間修繕時又爲獻殿建了戲樓,雖然幾經歷史風雨,城隍廟已顯敗落,但村裏人仍以全縣唯一帶了王冠的城隍爺而得意滿滿②。這時候,能說會道的村民代表們親熱地把演員們請進了早就準備好的房間休息,房間有三張桌子:一張擺滿了竹籃,裏面分別是紅彤彤的蘋果,黃橙橙的梨,火紅的柿子,破口笑的石榴;一張擺滿了碟子,上面是飽滿的瓜子、胖乎乎的花生、皮薄肉豐的核桃,五顏六色的水果糖;最裏面的一張鋪了乾淨的蘭花花塑料布,上面是水壺、水杯,旁邊精緻的黑色瓷罐子裏是茶葉,硃紅的木盤上整齊地摞起拆了煙盒的香菸,幾盒火柴。大人們在屋裏說說笑笑,孩子們就要被村民代表們趕出去,這時就有漂亮的女演員們抓了瓜子花生給孩子們散,孩子們驚喜着甜甜地喊姐喊姨表示謝意,高高興興地出了屋。

出了屋的孩子們就圍着一大堆道具箱,男孩子們爭着從箱縫裏看亮閃閃的大刀、寶劍和各式叫不出名字的武器,而女孩子們從另外的箱子縫裏看花花綠綠的戲服,精緻的扇子,手絹,披紗……佈置好戲臺的村民們就吆喝着攆開孩子,麻利地擡走所有道具箱,孩子們就眼巴巴地盯着看,嘴裏說着好話想再仔細看看,可大人們誰也不理,急急地走掉了。孩子們只好在空地裏接着瘋,追逐着玩耍,不知過了多久,有一個孩子就跑出了城隍廟,哇,不知什麼時候,沿着街道兩側被小販們擺滿了攤位:賣麻花的,賣油糕的,賣膠糖的,賣瓜子的,賣花生的……於是孩子大呼小叫把其他人引了出來,孩子們興奮地看着、叫着,快步地跑着回家找大人要零花錢。

家裏卻來了客人,是父親請了或遠或近的親戚們來看戲,一屋子人說說笑笑。男人們在地上,一堆人圍了飯桌坐,喝着茶,抽着煙,談論着收成;女人們在炕上,一堆人喝着開水,磕着瓜子拉家常。孩子就挨着喊人,被大人們這個摸摸頭,那個拍拍肩,誇讚長高了,長胖了,長大了。孩子突然發現炕上的被子在劇烈地抖動,跑過去就待揭開一看究竟,這時候抖動的被子底下突然鑽出幾個小腦袋,是表哥表妹們,一羣小孩就嘰嘰喳喳地親熱起來。

(二)

下午的時候,村裏人剛吃過晚飯,太陽還沒下山,戲樓頂上兩個大喇叭就響了起來,鑼鼓傢伙急切的旋律勾得人不由自主朝城隍廟趕去。

老漢們平日裏的粗獷全然不見了,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神采,“光葫蘆”更亮了,那一顫一顫的山羊鬍子上掛滿了認真與期待;依然是一身黑,黑色對襟褂子,黑色寬腿褲子,黑色腰帶,黑色圓口布鞋,腰帶上繫着黑色旱菸袋,衣領後背彆着二尺多長黑杆旱菸鍋子,只有銅質的煙鍋頭是黃燦燦的,揹着手大步走在前面。

太太們乾淨的臉上帶着慈祥的笑,頭髮用梳子梳順,用篦子篦得服服帖帖,只在腦袋後面盤個髻,再在頭上頂了一方深藍色帕帕子;身上穿着天藍色的對襟襖,黑色褲子,黑色方口布鞋,纏好的小腳顫巍巍的踱步走在後面。人們見了面都是含笑點頭,熱切地說話。

晚上的戲時間不會短,年輕人出門則要相對晚些,雞要攆上架,羊得拉回圈,牛須飲了,牛槽裏還不忘添上草。孩子們不樂意了,彈嫌父母暮暮囊囊③,得了零花錢撒丫子就跑,隨口胡亂地答應着母親的叮囑,一眨眼就出門了。漸漸地街道上的人就多了,請來了親戚的男人兩隻胳膊掛滿小木凳——堅決不許客人親自拎的,否則就顯得主家就沒禮勢④,待客心不誠。男人邊走邊向鄰居作介紹,客人們就樂呵呵過去一一問好,要幫着擡長條凳,拎小凳,鄰居就哈哈笑着拒絕了。

戲樓前的空地上,城隍廟附近的村民早早搬了椅子、凳子、馬紮佔地方;家離得遠的,或是得了消息而在本村沒有親戚的外村人,也不知從哪踅摸了石塊、磚頭壘起來當座位;性急而懶惰的,粗粗地四下打量一番,見沒有合用之物,就脫下一隻布鞋,拍拍灰,直接往屁股底下一塞——得,齊整⑤了!等人來得越來越多,擁擠起來,就有村裏安排的“護衛隊”出來維持秩序,皆是年輕小夥子,頭上一頂綠軍帽,身上綠軍裝,一雙膠底鞋,每人胳膊上綁條寬紅布,手裏一根長竹竿,大聲地吆喝:“不許擠,不許擠,再擠,就打人了!”說得嚴肅,喊得威風,其實就是做做樣子,都鄉里鄉親的,只要沒人故意搗亂,不打架生事,他們一般都不動武,甚至可以默許小孩子爬上戲樓,伏在大燈後面。天慢慢地黑將下來,戲樓上兩隻大燈就亮了,樂師們的演奏的旋律沒停,來看戲的人們還在低着頭說着話,甚至隔着人大聲地打招呼。小商販們也進來了,繞着人羣走,推着小車,車上掛着風燈,遠遠地分散在黑壓壓的人海之外,瞅準一個地方就安頓下來,支好小車,亮起風燈。黑色的夜幕下,遠遠望去,那一隻只風燈就像四處分散着的星星。

(三)

戲樓的大燈又亮了兩隻,又亮了兩隻,最後全亮了。音樂驟然停下,村書記披着上衣出來了,拖着線,扯着話筒,來到戲臺中央,拍拍話筒吭吭兩聲:“嗯,村民同志們,大家靜一哈,……”書記講話言簡意賅,很快就結束了,多是對城隍爺的恭敬,對遠來客人的歡迎,對村民的祝願,對劇團的感謝,當然也少不了對廟會紀律的強調。接着一陣爆竹聲震耳欲聾,灰煙繚繞,火藥的味道四處瀰漫,等灰飛煙滅了,就是三場神戲:《天官賜福》、《三出頭》、《劉海撒錢》⑥;隨後又是放炮:九枚大炮,六聲鐵炮,三盒長鞭;接下來正戲就該開始了。

這時人羣一陣小騷亂,只見村裏四五個光頭一身黑衣的老漢擁了一個精神抖擻的老者,在一羣年輕小夥子的護衛之下來到臺前正中的空位前。老者一頭銀髮梳成大背頭,高額頭,面無老斑而紅光發亮,滿臉含笑,朝着人羣抱拳,做個羅圈揖,才轉身落座。這種做派老百姓平時誰見過,於是有人解釋給客人聽:“那是村裏老財東家的小少爺,村裏人叫他十爺,到好幾個國家都留學過,精通十多門外語,後來落腳到西安。年時⑦臘月前纔回村裏來。說來也是怪事,經見得多了,反而沒有一點架子,見誰都客氣,也沒因早些年那些運動對家裏造成傷害而仇視誰;回來就連吃飯也和咱村裏人一樣,早上也是愛吃玉米榛子就攪團,上午油潑面,晚上喝湯⑧也吃剩飯面;就是世事看的透,說話有道理,看事情比咱農民清白!剛剛和幾個老漢敬完城隍爺,纔過來看戲。”大家的目光在老者身上聚焦了一會兒,隨着戲曲音樂再次響起慢慢又散了。

正戲是《周仁回府》,講的是:嘉靖年間,嚴嵩專權,朝臣杜鸞參嚴不成反被誣而下獄,錦衣衛即將抄家。杜文學(杜鸞之子)獲悉,與門客奉承東(當年在原郡犯下罪惡,逃亡京城,被奉承東收留)及義弟周仁(前任兵馬郎官,曾因失卻皇餉犯罪,被杜文學出銀五千活命,遂結爲異姓兄弟)商議,奉自薦陪杜避禍出逃,杜也跪而託妻於周。嚴年(嚴嵩管家)垂涎杜鸞之兒媳胡氏(杜文學之妻),尚無定策。奉承東貪婪富貴,賣主求榮,拜嚴年爲義父並獻計嚴年。嚴年依計派人捉周仁入府,賜官並逼其當晚獻嫂救兄。周仁歸家,與妻(李蘭英)暗中計議,以其妻扮嫂作獻,並連夜攜嫂出逃。李蘭英至嚴府,刺嚴不成,自戕身亡。後杜文學冤雪榮歸,輕信人言,見周仁痛打怒責,杜文學之妻出面說明原委,真相始明,杜文學命人斬了嚴年和奉承東,血祭李蘭英。戲分十折,分別是:託妻、獻杜、陷周、悔路、獻嫂、刺嚴、起解、夜祭、打周、哭墓。

戲曲音樂剛剛響起,十爺的情緒略有些激動,左手合着節奏拍打右掌。大幕隨了音樂緩緩拉開,一聲“呸”後,杜文學後面跟了奉承東出場,唸白交代了劇情,演到周仁步履匆匆進場,連呼兄長,四處尋找,有看戲的'小孩子着急了,高聲呼叫:“就在你後面!”引得全場一陣譁然,羞得孩子縮回人窩。十爺也不禁莞然,回頭望了一眼。十爺最是欣賞《悔路》一場,看的分外仔細:幕後一聲急促的“呔”,緊鑼密鼓中,周仁着一身黑色低級官服,一縷亂髮從官帽右側滾落,腳步踉蹌,沉重而繚亂,表情痛苦,不停地互搓雙手;音樂起伏中,周仁時而以手拂面,時而甩袖皺眉,以手摸帽,時而捶胸頓足。開唱:“奉承東蠻奴才報德以怨,我把你無義的賊呀,呀,呀。”扮演周仁的女演員以情馭聲,咬字清晰,唱腔圓潤流暢又有秦人特有的壯闊雄渾,氣聲唱法把周仁悲憤,怨悔,委屈、焦慮,惴惴不安又彷徨悱惻表現的淋漓盡致。十爺帶頭喊好,大家一陣叫好;十爺帶頭鼓掌,卻應者寥寥——原來鄉黨們沒有了鼓掌的習慣,也許早些年無謂的鼓掌,讓大家厭煩,所以大家可以大聲叫好,卻拒絕鼓掌。十爺詫異之後,點了點頭,所有所思。精彩的戲讓所有人包括孩子都看得津津有味,喜歡極了!當唱到:“待我回到太寧驛”只見周仁,背對着觀衆,雙手扶腰,突然間官帽雙翅搖閃,上下紛飛,忽而左翅搖閃,而右翅凝駐,閃着閃着,又變了,右翅上下撲閃,而左翅不動,待周仁慢慢迴轉身,雙翅又齊動,周仁走動間碎步卻凝滯,似有萬斤之沉。大家又是一陣叫好,如海浪騰空,氣勢不凡;十爺也是連連點頭,嘴裏嘖嘖稱讚;孩子們也隨了演員的特技表演,時而屏息,時而開懷。

待戲演到《打周》一場,看周仁滿臉喜氣,讓衙役傳話要見榮歸的義兄杜文學,杜文學聽說是周仁,便滿臉煞氣,怒喝給我扯進來,不容分辯就喊隨從鞭,周仁被打翻在地,幾個衙役高舉板子左右開弓,周仁淒厲地連聲叫着哥哥,口喊冤枉。杜文學猶嫌打得輕了,一腳踢開掌板的,自己奪過來,咬着牙根死命蓋了下去。看戲的孩子們起着哭腔喊:打錯了,打錯了,周仁是好人!可戲還在接着演,孩子們哭聲更大了,狠狠地看着杜文學,氣他不分黑白。這時演員們的表演雖然精彩傳神,可是戲臺下一片靜默,人們的臉上帶着對周仁深深的同情,對杜文學的舉止也有些憤憤。十爺不知什麼時候抽起了他的水煙,長壽眉皺成了兩個灰白的疙瘩,煙槍裏響起一陣咕嘟嘟,咕嘟嘟的聲響,在前臺的人羣裏極爲刺耳。

戲演到《哭墳》,當週仁帶着一身傷,伏在墳頭哭訴,那哭聲委屈深婉,如杜鵑啼血,如幽泉嗚咽,如秋雨迷濛,如巨石壓胸。十爺一言不發,只看見肩膀在微微戰抖,觀衆們也默默流淚,孩子們嗓子都啞了,一梗一梗地抽泣。當杜文學喊手下殺了嚴年和奉承東,要來血奠李蘭英,奉承東厲聲喊道:“乾爸,你可把你娃失塌⑨咧!”孩子們才破涕而笑,心滿意足。

大戲結束了,六位村裏有威望的老人以十爺爲首要爲演員們“搭紅”。村裏早就準備好了或紅或紫而炫淨⑩的被面——每個主演都有,大家爲演周仁、李蘭英、杜妻胡氏的演員早早就搭起了,並熱情地說着感謝的話;扮嚴年、奉承東、杜文學的演員,卻無人問津,一臉訕訕;最後還是村書記從後臺出來解了圍。大家遲遲不肯散去,有人問十爺看戲的感受,十爺說:“人心隔肚皮,最是複雜!看人不能看表面,嘴上說的仁義道德的人常常會叛變——你看,當初奉承東自個提出陪杜文學逃走,嘴裏淨是什麼‘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的面面話——結果貪圖富貴就出賣恩人,說什麼‘忘恩負義爲做官,哪怕世人罵祖先’;二一個是:做事情下判斷,要有耐心,得意失意都要從容不迫——杜文學輕信人言,不容辯解就要把周仁打殺,不是胡氏及時趕來解釋,恐怕周仁要栽大跟頭,爲朋友搭上老婆,還要被打,差點喪命,多冤屈!其實如果周仁真對不起他,早就溜得遠遠的,哪能在他得意時還往前湊,事出非常,必然有原因,稍稍冷靜想一下,就不會犯這些錯;再一個就是做人要知恩圖報,不要攜恩待報。”

晚上的戲結束了,秋風吹得路邊的樹葉嘩嘩作響,沒有路燈,沒有月光,也沒有一絲星光,但村民們的心裏都亮堂着。大家慢慢往家走,一路談論着着演員的表演如何逼真,女扮男裝的演員唱腔如何動人,身段如何優美,動作如何到位,戲曲音樂如何悅耳動聽;孩子們一路吵吵着戲裏誰好誰壞,誰忠誰奸,還不忘唱幾句:“嫂嫂不到嚴府去,十個周仁難活一;嫂嫂若到嚴府去,深入虎口怎脫離。”還有調皮的孩子繪聲繪色地來一句:“乾爸,你可把你娃失塌咧!”人羣裏就一陣鬨笑聲。這時候,戲樓頂上的大喇叭響亮地傳出一陣土洋結合的聲音,告訴人們大戲要演三天四晚上,後面分別有什麼《三喋血》、《五典坡》、《花亭相會》等本戲和摺子戲,大家心裏有了數,回家就可以美美地睡一覺。

農曆十月一是村裏的城隍爺廟會,是村裏的傳統節日,大戲——秦腔是傳統戲曲藝術;傳統保護的越好,村民越自信,向善的心越純潔,分辨是非的能力就越強;過好自己的傳統節日,祭拜好自己的祖宗,把心靈的根扎深扎穩,然後,在任何時候人們都能自強不息,勇敢拼搏;對於國家來說,也是一樣,那麼讓村裏的大戲唱起來!

【註釋①雀雀當地方言,即包裹玉米棒子的皮;②摘自搜狐平臺《西周周原重鎮‘蔚村古邑’》,有部分改動;③暮暮囔囔爲當地方言,在這裏意爲:慢慢吞吞,不利索;④禮勢爲當地方言,在這裏意爲:沒禮貌;⑤齊整爲當地方言,在這裏意爲:妥當的意思;⑥此處簡寫,作者別處有文章詳析;⑦年時爲方言,意爲:去年;⑧喝湯爲當地方言,意爲:吃晚飯;⑨失塌爲秦地方言,意爲:毀、害的意思;⑩炫淨爲方言,此處意爲:漂亮,鮮豔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