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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鄉散文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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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爲,那個“老家”,只是生養了父母安葬了爹爹婆婆(漢川方言對祖父母的稱呼)的地方,和襁褓中就被抱離的我沒有多大關係,似乎不能算是我情感的故鄉。

還鄉散文隨筆

爹爹很早就過世了,沒留下一張照片,長什麼樣我都不知道,婆婆倒是印象深刻,等我記事的時候,她已是病老之軀,被父親從老家接到部隊奉養。記憶中婆婆對我一直沒有慈愛,而且拒絕我的“好心”,一次我堅持爲她那氣味難聞的小屋開窗換氣,造成她“不可理喻”的告狀,直接導致我被父親罰跪搓衣板的悲慘境遇,還被鄰家孩子嘲笑了多時。婆婆去的時候我只有十歲,並不悲傷,只覺得死很神祕。

忘了從哪年開始,每年清明,父母和哥哥商量着回去祭祖,總好像沒我什麼事,孩子要上學我要上班,不太情願做的事,總有千百條理由和藉口阻擋,所以,除了父母口傳的鄉音尚有一孔之通,故鄉和我的緣分越來越淡,也越來越遠了。

對於故鄉的記憶還停留在八歲的夏天。

那年正值暑假,隨父母一道還鄉,老屋還在,爹爹已經不在了,屋裏只有婆婆,我們一回來,屋裏就擠滿了人。父母親忙着打點一羣大人孩子,滿屋煙氣,滿屋食物的香味,繚繞着鄉音和陣陣笑聲。屋後有片竹林異常清幽,依偎着草坡,成羣的雞鳥在其間自由地覓食、聒噪。再往後,是綠浪般的稻田,可以看見農人和耕牛在其間忠誠地護衛、精心地勞作,那樣默默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知多少年如斯,日後難免成爲鄉人腦裏生根的風景。而我更喜歡盯看對面農舍斷續的炊煙,夕陽下飄向道道田埂,飄向田梗邊星星點點的一叢紫一抹紅,也飄着我這個“外來客”漫無邊際的念想,最後隨着滿天的綺霞一同散盡了,我這才心滿意足地歸去。天黑下來的時候,我會和鄰家的女兒並躺在門前的竹牀上,說一些大人不關心也不懂而我們引以爲樂的私語,至於到底說了些什麼,我早已忘記,只記得總是忍不住偷笑,嘰嘰喳喳,如小鳥一般,沒來由地快樂。

故鄉是水鄉,最妙的當然是水。老屋門口就是水塘,塘邊一株獨柳,晃腰扭臀,枝葉紛披,如印度舞娘披散着如瀑的長髮,陽光裏格外豔異。夏天的傍晚,村裏的男女老少就像成羣的鴨子撲騰在水面,可恨我是“旱”的,只能在岸邊乾着急。不過“水鴨”們也很給面子,知道我在“城裏”學了點英語,上得岸來,就將斜倚在“舞娘瀑”下眼巴巴望着他們遊樂的我團團圍住,不停地問這問那,激起的笑語歡聲,和塘裏的水花一起潑剌剌地交濺,濺起村人的好奇和善意的打趣,以及一個“城裏”小姑娘不知天高地厚的自鳴得意。老屋門前的水塘一直環流到村口,給了我難忘的美好記憶。

水鄉多的是水。村裏村外,河湖密如蛛網,除了野湖,還有人工挖的漢北河,高高的河堤,延綿到很遠,似乎總也走不到盡頭,也就更無法想象水有多遠。水上沒橋,出行靠船,謀生也是靠船。據說父親當年娶母親就是搖着船去的,好神往啊!而我也依稀記得姑媽搖櫓撐船,載着曬得滿臉通紅的我,到對岸她的婆家小住。姑媽的手勁可真大,什麼時候我才能像她那樣強健有力,像她那樣能夠獨立搖向不知名的遠方?

對於襁褓離鄉的我,乘船,無疑是新鮮又浪漫的玩法。可是對於生於斯長於斯的父母來說,一條船,也許是父親少年時星夜的“漁光曲”,也許記得晨霧中母親提上小籃到野湖裏採菱。“魚米之鄉”的美味當然是剛打下的新米,還有野魚,雞頭苞米,蓮蓬蓮藕,菱角荸薺。“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打漁挖藕舂米卻不爲自己,父母從前的生活無疑是清苦的,那些困苦的經歷,在堅韌的襟懷裏都化作了日後輕描淡寫的詩意。

記憶的故鄉,因時間的長隔,只是幾許模糊的追念,兒時的無憂無慮,又爲其增添幾分唯美色調,流年似水,如今,故鄉是否也有了歷經滄桑的容顏?

再還鄉,適逢春節。風猶寒,清曠高遠的天空下,黑色的電杆在廣袤的田野列列矗起,收割過的田地泛着薄薄一層褐黃,間或透一些野草的淺綠。臨近村頭,一座座稻葉堆成的草屋似乎把整季的金黃都濃縮了,不遠處河溝旁深棕的棉花枝柯在風裏輕曳。村口的.塘正處於枯水期,擱淺的漁船,收攏的漁網,映襯着夾岸的林堤,似在無聲地訴說湖光槳影舟楫穿梭的勝景。故鄉的寒天野地,各種元素自動調和成一幅暖意融融的油畫,彷彿早已知悉遠方遊子殷殷的歸來。

今我來兮,年不惑,而父母已是古稀老人,“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可不是嗎?悠悠古風從賀知章的唐朝吹來,竟然沒有絲毫更改。未至村口,已有一些大人小孩在向我們一家人行注目禮,似乎沒人能認出我們這些“故人”,然而父親的神色已有掩飾不住的激動。

引頸而探,爹爹婆婆的墳就在村口,據說老屋已不在,這裏就是家了,兒子回家了,已經再也看不到父母的慈顏,只有墳頭的一坯荒草,提示着永久的別離,失之不往的痛。在父親矜持的沉默中,一家老小在這裏鄭重地跪下,祭拜,祈福,深深地懷念。而我,也在這莊嚴儀式的薰染之下,驀然對曾經心懷芥蒂的婆婆有了一層愧疚:我心目中有些惡燥的婆婆,年輕健康的時候也是慈愛的吧,輪到我這個老末,以她的羸弱怕是已經無力承擔更多,爲何不能寬容一些,在她活着的時候,用她能夠接受的方式多關心她一下呢?婆婆已長眠多年,我卻爲一點“舊怨”一直避而不見,真是小心眼呵。血濃於水,墳裏墳外,繫着同一的血脈同一個家,是以,爲着一份永遠不變的牽繫,一家人風雨無阻不惜跋涉幾百裏歸來。只可惜我懂得太遲,滄桑之後才明白,一些被刻意禁錮的東西不到特定的時空不會打開,一切恩怨是非,在故鄉、親情這些最原初最接近生命本質的地方,不過是瀚海雲天的一粒塵埃。

久違了,故鄉,鄉野清風撲面不覺寒。熟悉又陌生,夢境與現實交錯,我的腦裏突然凌亂而蒼白。怎麼感覺是又不是?我問同行的父親。怎麼不是?走,帶你們去看看“老屋”。父親的語氣不容置疑。

父親輕車熟路,我則東張西望,將信將疑。七拐八彎,“老屋”終於到了。說是“屋”,其實只有半邊傾圮的矮牆,顯然是遺址了,好在宅地荒着,未挪他用,多少對得起一個“老”字。幾叢荒草,幾截殘磚,門前塘邊的枯柳還在,不知是否記得父親頑皮地“滑”進荷傘下一動不動以逃避婆婆責罰的情景。屋後的竹林早已砍伐一空,依附而生的雞鳴鳥影亦已不存。這樣一片無情的荒地,卻引得一家人長久地駐足凝望,兒今歸來,而慈母早已化作青煙逝去,那些被荒煙蔓草湮沒的泥土裏,該藏有讓父親魂牽夢縈的多少往事。

父親還在我再三的追問下,不厭其煩地爲我指認,哪一塊是爹爹婆婆的臥房,哪一塊是他和母親的婚房,哪一塊是竈屋,哪一塊是院子,父親有意壓抑的情感,使我不敢再深問下去,生怕一碰,會觸到他最易感的神經,令他瞬間崩潰決堤。

可是,無論父親如何指認,我還是想不出老屋原來的樣子,就問有沒有可參照的。有呵,父親指指鄰家的高牆尖脊,和它沒什麼兩樣。噢?真的?暗淡的心倏忽明亮起來,我開始細細打量鄰近的幾家,清一色青磚灰瓦,斗拱飛檐,那些牆縫屋脊斑駁的青灰裏不時冒幾根衰草,和門前晾曬的衣服、臘魚臘肉相映出一種古樸的生態。走近其中的一家,對開的木門貼着喜慶的春聯,敲開門,只有老倆口在家,兩老略顯遲疑地招呼、讓座,一聊起來,還是舊時相識,一樣的鄉音,一樣的記憶,空氣立刻變濃了。父母親和他們聊着,我則打量起這個“相同”的老屋:高高的四根木樑撐起整個堂屋的格局,房頂中間很高,和左右兩廂臥房的頂構成一個三角形,形成自然的隔熱層,整個板壁全是純實木製,比城裏慣用的那種甲醛超標的“新材料”可不知要環保多少!坐在這樣高敞的堂屋,也完全沒有城裏客廳那種天花板吻地板的逼仄之感,可能這也傳達出傳統農耕社會的一種固守:因爲安土重遷,一切務求長久而堅實,所以絕不急功近利投機取巧,胡弄些重複的“豆腐渣”害人害己。這樣想着,我不禁對故鄉那些有遠見的先人們肅然起敬了。

辭別了鄰居,少不得還要拜望一些本家鄉親,一路上像我家那樣的老屋還不少,走在老屋與老屋之間窄窄的巷道,可不是回到了哪一代前朝?走出巷道,回望一座座老屋散臥在田壟菜畦之間,顯得古意盎然,自然橫陳出一幅清素典雅的畫卷,很值得懷疑,是米襄陽不小心點墨到這裏。

爲了拍照,我走得快,邊走邊拍,父母親在後面遠遠踱着。路上遇到兩位婆婆認識我母親,很親熱地向我打聽,見我舉起相機要拍她們,一位婆婆羞澀地以手掩面藏躲,表示自己沒有梳理不宜示人,其狀可愛至極。等到父母親與她們會合,一片如潮的鄉音迅疾將先前的拘謹淹沒,我趁機抓拍了幾張全無矯飾的“原生態”。

整個村莊走了一圈,濃濃鄉音不絕於途,原來和故鄉的親近,這就是最直接的密鑰,家長裏短,是非寒暖,新交故知,今昔對比,去的儘管去了,來的儘管來着,道不完的情,敘不盡的意,都在永遠不變味兒的鄉音裏。臨走,一位本家執意要送我們糯米和臘魚,一直送到村口,還不停詢問我們下一次的歸期。

因爲要趕往城裏親戚家,這次回鄉只能短暫逗留。漸行漸遠了,故鄉!炊煙,老屋,笑臉,匆匆停駐,步步回頭,鬱郁莽莽的田野,樹林,湖塘河溝,故鄉種種還遠沒有看夠。在日益城市化的今天,故鄉的天空還能那般清朗,湖汊縱橫,土地依舊豐饒,人情風物還保持着古樸的原貌,這一切一切,又足以使我慶幸,慶幸還有一個心靈的原點,能供我詩意地歸去。曾經疏離的記憶模糊的故鄉,不再只是地圖上那個抽象的點,這一次,終於容我靠近,仔細端詳她飽經風霜的面影,感受這塊祖先生息的土地默默存在多年卻被我忽略的風韻,是那麼生動立體,一溝一渠,漸次分明。

“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雙親已老,還鄉還有斷腸之感嗎?不過,可以肯定,故鄉,在下一個落腳的驛站,將不只是父輩的也是我的魂牽夢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