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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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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散文

路邊,地裏,有一位老人。

她穿一身深藍色老式半長對襟布衫,繫着一條深藍色布裙,頭上包着已有些分不清顏色的布帕,青布綁腿緊緊地扎着褲管。從綁腿下那雙已經很難見到的小腳推測,她至少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

她在用一隻小鋤挖蒜苗。常人只需輕輕一拽就能拔起來的蒜苗,她卻要手鋤配合:用小鋤輕輕一挖,從挖鬆的泥裏拎出蒜苗,在鋤把上輕輕磕掉泥土,整齊地放到身邊的小箢篼裏。她慢吞吞地重複着這樣單調的動作,既看不出吃力,也看不出輕鬆。看看她身邊箢篼裏的十多棵蒜苗,知道她在地裏挖蒜苗的時間並不長。但她庸懶緩慢的樣子,讓人覺得她已在這裏勞作了許久許久,甚至已成了這塊土地的一部分。

看着她有些襤褸的衣衫,看着她佝僂得厲害的腰,心彷彿被針紮了一下地很疼很疼,無窮無盡的憐憫與同情從內心深處瀰漫開來,襲捲淹沒了我。

我們一羣人高聲喧譁着走過她身邊時,她擡頭來看了我們一眼。她遍佈皺紋的臉上,沒有表情,不驚不詫,彷彿並不是看我們,而只是伸腰休息。她的眼神平淡平靜,既沒有耄耋老人應該具備的慈祥,也沒有見到過往行人的熱情,更沒有我想象中年歲已老卻依然勞作的悽楚。她既無目標也無內容的眼神,她彷彿是在看我們又彷彿只是掃過山林的目光,寬泛而不茫然,曠遠而不空洞,飄渺而不虛無,木然而不呆滯,既象灰白的天空,又象浩渺的荒漠,還象夜色籠罩的大海。我分明已經碰到了她的目光,但卻什麼也沒發現,象掉入了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不知所蹤。剛纔還自以爲是滿懷憐憫與同情的我,在她不可捉摸的目光裏,不知所措。

她的眼神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裏,久久難以抹去。我想:她既象灰白的天空又象浩渺的荒漠還象夜色籠罩的大海的目光,或許便是已歷盡艱辛視世事爲自然的逆來順受,或許便是已勘透生命靜等到去處去的邃智達觀。

我們在走向他家院落的田坎上,迎面碰到揹着背篼的他。

朋友將我們一一介紹給他,我們有些不好意思地對說:添麻煩了。他熱情地招呼我們:麻煩什麼,農村,就是這個樣子,怕招待不好你們呢!也不再客套地請我們先到家裏坐坐,便帶着我們向另一個村落走去:豬在那邊。

走過幾根田坎,來到一戶人家,他與主人安排我們坐下:我去趕豬,便與幾個與他年齡相當的農人消失在房後。我坐了一會,與朋友一起跟過去。走過一道緩坡,穿過幾壠竹叢,剛上一道田坎,便見他與幾個人正在使勁地趕豬:他在前面拉,其餘的人在後面推。豬拼命地哼叫着,身子後坐,前腳幾乎插進泥土。我問:平路都這樣,到了坡坎怎麼辦?他笑笑:不怕,豬八界,豬八界,只要一過界,它就會走的。我暗笑:什麼豬八界,豬八戒呢!過完田坎,他便放開繩子,嘴裏哼起喚豬的調子。他喚豬的聲音時長時短,時急時徐,起伏有致,但內容卻含混不清,無法用具體的詞語來描摹。難以想象的是,豬一下子安靜了,愉快地低哼着,乖乖地跟在他身後一步一趨。他見我很吃驚的樣子,笑笑:過界了,已經過界了。

我驚異於他豬八界的理論與引領豬行走的實踐,認真看了看他。他五十來歲的樣子,身材瘦削,兩頰深陷,兩眼木然。我問:殺一頭豬多少錢?他說:二十元。我很吃驚:這麼便宜?朋友在旁邊說:不在乎多少,卻必須給,這可是殺命錢。

他從背篼裏抽出殺豬刀,木然的眼中凜然閃過銳利無比令人不寒而慄的光。很快,他在那幾位農人的幫助下殺了豬,割下一塊泡湯肉和還冒着熱氣的豬肝,讓家人拿回家去,就着土竈柴火,現炒現弄,讓我們解了小時候盼星星盼月亮盼到殺年豬、到吃殺豬飯時卻上不上桌的讒。當我們坐在他家的院壩裏大快朵頤的時候,他已揹着工具到另一農戶家殺年豬去了。

晚上,我們離開時,月亮正圓,他跟在我們身後,送我們很遠很遠:歇一晚上吧,天都黑了,還走!雖然這或許只是客套話,但聽着,卻有一陣暖洋洋的感覺,似乎冬日的陽光一直未曾西下,還溫暖地照着我的身心。

她見我們走過去,主動站起身來與我們招呼:這幾位同志,到哪裏去?

我們穿着隨意卻也莊重,幾乎個個戴着眼鏡,雙手插在褲篼裏,很清閒的樣子,自然不同於農人。“同志”,這個已經有點滑稽、甚至飽含曖昧味道的詞,從她嘴裏出來,清純自然,讓我們體會到了時下語境裏難得的雅正與尊重。

我們沒有目標,只是想在山野裏隨便走走,順口回答:到桐油坪。她說:我就住在桐油坪,你們到哪家去?同行的朋友是本地人,又順口說了個人名:我們到他家。她熱情地說:他今天不在家,到我家去耍吧,我住在他隔壁。我們沒想到她會這樣熱情,一邊哼哼哈哈地應承着,一邊邊走邊看風景。

冬日的遠山沉靜肅穆,灰白的天空沒有表情,只有幾乎全是松柏的山林蓊鬱蔥蘢着,秀美着。田裏,有的蓄着冬水,有的種着油菜,莊稼在暖冬裏有股茁壯的味道。我們時走時停,很有興趣地觀望遠遠的山嶺與村落。她一直慢慢地走着,有時走到我們前面,有時落在我們後面,她不停地與我們擺談着,說起她的兩個女兒,說起與她一道去趕場的外孫女,說起今年的收成,說起將殺的年豬,說起我們走着還沒有硬化的公路……不一會,我們停下來,聽朋友指點着山對面,介紹一個大村落的過去與現在。她走到我們前面,回過頭來對我們說:不遠了,轉過這個山頭就到了,那裏有兩條路,走上面那條。我們嘴裏答應着,並不把這事放在心上。

我們談笑着轉過她說的那個山頭,發現她與她的外孫女正站在路口等着我們。見我們走過來,她伸出手指指回家的路:走這邊,走吧,他不在家,到我家也一樣。猛地,我被一種真誠的情感擊中了,原來,在人情冰涼的市場之外,在鄉村與山野純正的世界裏,還存在着一種寶貴的人與人互相敬重互相溫暖的古樸自然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