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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伕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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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猴是我們隊裏有名的馬車伕。

馬車伕散文

他姓楊,名字起得不倫不類。不但很難聽,也很費解。我不知道究竟怎麼寫,只能根據平常人們的發音,在這篇文章裏寫作“木猴”了。因爲那時村裏的大人們,一貫都這麼叫他。

聽老人們都說,木猴的父親生來就跌到了“福窖”裏,是當時村裏同輩人中最有福氣的人,小時候和夥伴們玩滾石子時,手裏都拿着“袁大頭”呢。他八歲就娶了一個十五歲的媳婦。娶妻後,還常常跟在他娘身後要吃奶,夜裏非揣他孃的奶頭不可。木猴兄弟倆個,哥哥後來出了車禍死了。在我恍恍惚惚的記憶裏,木猴的家裏,只有他和父親兩個人相依爲命。估摸那時候,木猴已經好二十多歲,他長着和他父親一樣瘦長瘦長的個子。不同的是,木猴的脾氣很倔,沉默寡言,勤勞老實,性格似乎特別自卑,甚至有些憂鬱,有些沉悶。這一點,完全不像他的父親那樣,伶牙俐齒,能說會道,飛說浪諞。

依我看,木猴最擅長最出色的是駕馭那些騾馬乾活,特別是趕馬車了。他有一杆很漂亮的馬鞭,鞭杆是一根長長的竹竿,鞭繩由細細的皮條搓成,鞭梢由絲絲麻皮搓成的,鞭杆頂端繫着一綹紅綾。他的響鞭甩得特別好,可以說是村裏數一數二的。不論是在地上,還是在空中,他都能隨心所欲地甩出山響來,在門前的溝壑裏傳得很遠很遠。平時的日子裏,他視這根馬鞭如同寶貝一樣,從來不準人碰它。有事沒事,就拿出來一個人癡癡地端詳着,用寬厚粗糙的手掌,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古銅色的鞭杆、柔韌的'鞭繩。心事重重的時候,或者很煩躁的時候,就抓起馬鞭子,在地上一氣子狂甩,直帥得門前的溝壑裏一陣陣山響,驚得草叢裏的野兔亂竄,樹上雀鳥亂飛。

在那個年代裏,牛車、馬車是我們村裏最重要的運輸工具,像往禾場上搬運麥秸捆,往田野裏運送土糞、化肥,往十幾裏外的槐山之巔的糧站交糧,都得靠它。牛車和馬車迥然不同,牛車安的是碾盤大的硬木軲轆,要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不然,走得太快了,硬碰硬,就極容易被頂翻車,那是很危險的事情。所以,被套進去的都是牛和驢。牛和驢性情溫順,出路緩慢,好使喚得多。後來,隊裏請外地匠人做了橡膠軲轆馬車,也從內蒙古大草原買回了紅馬、白馬和黑馬等。這些畜們,一個個生龍活虎,昂昂然氣盛,怒衝衝性烈,時而噴着響鼻,時而咴咴嘶鳴,時而尥個蹶子,時而搖頭擺尾……它們大都野性難馴。一看見那副趾高氣揚的架勢,人們心裏就着實膽寒生畏,沒人敢役使它。在老隊長三番五次的鼓勵下,年輕的木猴,就成了第一個敢於吃“螃蟹”的人。他天不怕,地不怕,摩拳擦掌,終於上手了。爲了調教這些傢伙,就讓它們先從平時的耕地、耙地、耱地等日常活兒做起,天長日久,慢慢地,慢慢地,木猴想盡千方百計,費了很大氣力,才調順了這它們,摸清了它們的脾性。這期間,他被白馬咬過,被黑馬踢過,被紅馬踩倒過。

但是,駕馭馬車畢竟是一項高難度的技術活兒,需要的是衆馬爬坡,個個出力。記得木猴第一次趕着馬車拉糞,走向村口的陡坡時,就對一羣尾巴似的跟在車後的孩子們,兇巴巴地大聲吼喊起來:“快!滾開!都滾遠點!”他的話還真不能當耳旁風,馬車剛走到半坡上,那匹向來囂張的黑兒馬,突然前蹄騰空,其他幾匹梢馬也跟着踟躇不前,車一個勁直往後倒。情急之下,木猴眼尖手快,叭!叭!叭!連續甩出幾個響鞭,準準地打在了梢馬的脖子上。只見它們斜着身子一下子共同前驅,馬車又忽地跑起來,一口氣衝上了陡坡。這極其驚險的一幕,直看得人們心驚肉跳,唏噓不已。此後,馬車每到村口爬坡前,木猴都是連發三個響鞭,聲嘶底裏地吆喝着,一鼓作氣,把車趕上坡。後來,時間長了,這些聰明的馬匹們,似乎都把握住了規律,或者說已經形成了條件反射,到了坡前,只要鞭子空響一下,它們都自覺不自覺地弓着腰,努力向前。不久,村裏上演了一場電影,名叫《青松嶺》。那裏面有一個名叫秀梅的女子,非常機智,也非常勇敢,是個讓人很佩服的趕車好手。第二天,一幫年輕人中,就有人張口閉口叫他“秀梅”了。對此,木猴不但沒有反對,還默默地樂滋滋地接受了。

一陣馬蹄得得,馬車被木猴趕得小跑起來。孩子們像一羣跟屁蟲,連顛帶跑,在車後窮追猛攆。沒過多久,那些撒歡狂奔的馬兒們,就放慢了腳步,輕鬆舒緩,從從容容地往前走。每每這時候,木猴便坐在車轅上,懷抱馬鞭,晃盪着雙腿,神情悠然,清清嗓子,旁若無人,如癡如醉地唱起來。聽見他唱戲,我們爭先恐後爬上車尾巴,大呼小叫,紛紛爲他鼓起掌來。他是個老老實實的戲迷,能唱的段子很多,有《樑秋燕》、《白毛女》、《十二把鐮刀》、《黃河大合唱》……不過,最愛唱的戲有兩段,一段是樣板戲經典唱段《深山問苦》:“小常寶控訴了土匪罪狀,字字血,聲聲淚,激起我仇恨滿腔。普天下被壓迫的人民都有一本血淚賬,要報仇,要伸冤,要報仇,要伸冤,血債要用血來償!”另一段是秦腔《虎口緣》摺子戲中的這麼幾句:“空山寂靜少人過,虎豹豺狼常出沒;除過你來就是我,二老爹孃無下落;你不救我誰救我,你若走脫我奈何;常言說救人出水火,勝似燒香念彌陀。”看見有一羣聽衆來捧場,木猴一下子就來了精神,徹底進入了角色,唱得更加投入,更加動情了。《深山問苦》,自始自終唱得聲情並茂,悲情悲催,慷概激昂。《虎口緣》中的那幾句,男唱女聲,柔聲細氣,哀婉動人,唱出了一個落難女子的忸怩無奈。馬車路過溝圈時,他嘹亮粗獷的唱腔,便在深深的溝壑裏迴盪開來,嚇得土崖下的那些松鼠們,上躥下跳,哧溜過來,哧溜過去,片刻不寧。就這樣,馬車一路顛簸着,他一路唱着,我們一路聽着。忽然,他的眼裏水汪汪,表情變得那麼肅穆,那麼凝重。唱着唱着,就戛然而止了,兩眼空茫,擡起頭來,仰天長嘆:“唉——人皮子真難背啊!”極其傷感的樣子,似有什麼難言之隱,或者不便爲人道的苦楚。

木猴的父親,從小在“福”中長大,一輩子沒有出過什麼大力,吃過什麼大苦,受過什麼作難。木猴的娘死去之後,這個家庭就成了典型的男寡婦抓娃了。所以,幼年時的他就學會了燒火做飯、擀麪蒸饃等家務活。後來,農業社散夥了,生產隊裏的騾馬賣了,馬車也爛在了一孔破窯裏。那時候,木猴已經三十多歲,也早過了結婚年齡。聽說,他先後跟許多女子遇過面,相過親,都一個個黃了。究竟啥原因,不得而知。再後來,聽說木猴到北塬上去了,當了上門女婿,成了招夫養夫。招夫養夫是怎麼回事?那時,作爲一個六七歲的孩子,我是弄不懂這些的。

八五年,我上了師範,曾經在鄉土作家鄭義的一部小說作品中讀到了類似的故事情節。原來,招夫養夫也叫“拉邊套”,就是說,一個已婚女子,本來有丈夫,夫妻商量之後,又招贅一個丈夫,組合成一個新家庭,共同擔起養家餬口的責任。這是一件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啊!爲什麼?爲什麼要這樣呢?有人說,木猴的父親是個逛娃子,四體不勤,好吃懶做一輩子,胡說冒撂一輩子,家裏窮得像水衝了一樣,誰不知道?木猴就認命了。

如此看來,還真是老年人說得對呢。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運,一個人有一個人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