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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的樹優美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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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塞外的秋意正濃,不料天空飄起了雪花,紛紛揚揚的。瞬間,美麗的季節讓一場突如其來的寒潮給提前宣告結束。在寒涼侵襲之下,岳父如一枚霜葉,他燃盡生命最後一滴綠色,從常青之樹翩然飄逝。落葉總要歸根。岳父終於落到人生原點,迴歸曾經養育過他的那片沃土——山西沁縣。

遠方的樹優美散文

沁縣地處晉東南,距離塞外千里之遙。自從岳父魂歸故里,每逢祭日,子女們只能以尋常方式,或於家中或於街頭,燃紙焚香,面南而拜,遙寄哀思。

岳父去世二十餘載,其次子小峯不幸落下病症,百般醫治無果,出於無奈,只好問計於方家,不想卻被告知入土爲安的先人骨殖或許有恙,需兒孫前往奉慈敬孝,於是我和妻陪伴小峯匆匆啓程,踏上千裏祭孤墳的行旅。

雖然陽春四月,但塞外依舊寒冷如冬,沒有丁點綠意渲染,遠遠望去,到處都是裸露着的黃褐色,偶爾看見幾排樹連同樹影中的村落,也都顯得了無生機。

“小峯還難受不?不行停車透透氣兒。”一路上,妻無不關切詢問。啓程前,怕小峯身體吃不消,身爲大夫的妻子備足了所需藥品。

“還行,略感腦袋有點發懵。”駕駛副座上的小峯摘掉口罩,扭頭回應,蒼白、疲倦的面頰漾過一縷春風。

小峯,己過不惑之年,早年當兵,退伍後在一家企業工作。他爲人機敏靈活卻不失敦厚熱誠。在我眼裏,他就是一座山,一座矮矮的小山,沒有挺拔的身姿,卻有寬厚的胸懷。過去我家中但凡有大事小情,總免不了小峯出面幫忙。搬家、修電、通下水,甚至有時賣糧、做飯、接送孩子這類細微瑣事,每有召喚,他總能熱情迴應,他成了我和家人不可或缺的依靠。

包茂高速如一條銀色絲帶,將寂寞的行旅牽向天際。車在廣袤的鄂爾多斯高原連續驅馳兩個多鐘頭,我感到有些憋悶,於是習慣性地從衣袋裏摸出菸捲,不料妻以肘相觸,此時我才醒悟,出來前她再三叮嚀車內不許吸菸,不爲別的,只爲小峯身體。不能忍也得忍。我和妻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前方。車內雖然將暖風開到極限,但小峯還是用厚厚的棉衣將整個身子捂了個嚴實。我相信,小峯是不怕冷的人,因爲他心裏充滿陽光。

想來小峯患病已一年多。病症發作那天,他和往常一樣,下班後準備在廠區洗完澡回家,然而穿衣時突然昏厥,渾身抽搐,不醒人事,當時嚇壞了一起洗浴的同事。人雖被送往醫院搶救過來,但卻被診斷爲膠質性腦瘤。諮詢專家得知,那是一種惡性腦瘤,惡就惡在病竈盤根錯節的根系深深地扎入腦體,做開顱手術也無濟於事,因此只能用藥物或理療慢慢控制,在與疾病做鬥爭的過程中,患者時常會出現昏迷、抽搐、癱瘓等症狀。

正午時分,車至古鎮偏關。此地傍河而設,四周童山環繞,城裏城外樹木林立,若在春暖花開時節,這裏一定是個很美的去處。拍照、吃飯、撒尿,簡單解決生理和心理問題之後我們繼續南行。然而,一出偏關我們就遇上了堵車,一輛輛拉運煤炭的貨車從四面八方向省道上擁擠,就如大劑量粘稠的血液涌入細微的血管,這一堵幾乎令人窒息。

車堵半道,思緒卻掙脫了羈絆,漫無邊際地遊離着,人生,這一沉重的話題再度令我陷入沉思。就如眼下給心情添堵的行旅,人一輩子當中,總難料到有什麼事情發生,面對也好,逃避也罷,但最終沒有誰會躲過。人活着就要呼吸、運動,就要爲能夠不停地呼吸、運動而去奮爭。不管你願意或不願意,冥冥之中總有一隻無形的手牽引着你不停往前趕,直至燈枯油盡爲止。《聖經》說生命是上帝給的。然而上帝造物時卻很有意思,給了男人和女人、左手和右手、左心房和右心室,甚至彼岸和苦海。男人剛強則女人柔弱,右手給力則左手乏勁,左心室歡愉右心室就憂傷,前途光明道路卻曲折。不是嗎?上帝一面給世人展示了美滿與幸福,一面卻將世人置身於無盡煩惱,要想達到彼岸必須在苦海里拼命掙扎。彼岸又是什麼,是父母妻兒、長生不老,抑或是金錢美色、權利名譽、才藝技能,我想彼岸上生長的也不外乎這些罷。爲達彼岸,有的人自顧無暇往前撲騰,有人相互攙扶蹣跚而行,也有人命運多舛,百般拼搏無濟於事,眼睜睜地被一點一點湮滅在茫茫苦海。

回想與妻相擁的日子,無不爲這些年她家裏接連發生的事情深感困惑。早年與妻成家不久,岳父忽然仙世。年僅54週歲的他正值盛年,家裏老的老、小的小一大把人就讓他給撒了手。再後來妻子家族幾乎三年兩載走一個,先是妻的大姑、大姑父、二姑夫、叔伯,再後來就是晚一輩的堂哥、堂弟。堂弟才走未過週年,內弟小峯卻又攤上重病。家道中落,人脈日下,箇中緣由難以探尋。對某類事情經見多了,人就會迷信,就會將所發生的一切歸咎於上蒼。

由於堵車,當晚忻州住了一宿,昱日中午才抵達目的地李家溝,沁縣境內一個普通的小山村。

這裏的春天似乎比塞外來得要早。暖融融的春光,霧濛濛的遙山,輕嫋嫋的柳絲,藍盈盈的碧水,將古樸幽靜的山鄉點綴得如詩如畫,令人心醉神迷。據說這裏盛產酸棗、花椒、核桃、小米等特產。尤其那小米,古稱“沁州黃”,色澤蠟黃,顆粒圓潤,狀如珍珠,晶瑩明亮,煮成飯後鬆軟可口,味道清香。曾聽老人們講,一碗濃稠的米粥,便可讓一個壯漢子扛過一上午的重活。人說山西好風光,只有身臨其境,才能深有體會。雖然有些閉塞,但閉塞的鄉居總是多了些許清幽、淡泊、自然的.韻味,這些正是都市裏少有的。我想這青山,這秀水,這豐饒的物產怎就養不住人呢?聽說以前村裏有很多親戚的,而今若大個村子統共也沒住幾戶人家,我們一行就下榻於妻唯一的親戚——三姨的家裏。姨夫很熱情地將我們引到村裏四處尋訪。這裏是你姥姥、老爺家,那裏是你二舅家,這裏是……姨夫所指認老屋的主人,有的見過,有的聽說過,但多數已不在人世。目之所及,陪伴思緒的只有一處處舊屋老宅、一堵堵殘垣斷壁、一叢叢雜花野草。

遷送岳父骨殖那年,子女中唯有長子裏峯一人前往。此次上墳,我和妻以及小峯並不知老人家安寢的具體地點。問及妻子孃家人,也都不甚瞭然。於是第二天只能一路尋訪,先找岳父族人,尋其知情者,然後由之引領前往,轉了東村轉西村,一路費盡周折。

岳父十七八歲參軍離鄉,轉業後先在國企工作,後來調入公安搞預審,也許職業的緣故,平時他總是板着一副冷峻的面孔。家人敬畏他,而我作爲外人(當時岳父極力反對我和他女兒的婚事)在他深邃的目光逼視下,唬得幾乎不敢擡起頭來。後來我才明白,岳父是不捨將膝下唯一的愛女輕易許人,尤其嫁給像我這樣的寒門子弟。據說當時岳父正託人從公安系統給女兒介紹對象,那小夥各方面條件都優越於我,並且馬上要提幹,兩人還見過幾回面呢。也許是前生註定,也許是氣味相投,總之,女兒生生地和父親撕破臉皮,一門心思奔我而來。婚事受阻,而且婚宴上還搞出些亂子,以至於兩人勉強成婚後的很長一段日子沒有跟孃家人過多往來。如今每念及於此,妻與我都後悔不矣。

上世紀八十年代,還是一個相對貧困時期。加之那時我無正當職業,收入有限,小日子一直過得緊緊巴巴。一天傍晚,妻從孃家回來,一進門就急着說:“知道不?我爸他已經來過幾趟,見家中沒人,就將送給咱的東西放在樓道那隻箱子裏,還問咱收到沒有?”我和妻打着電筒來到樓道,掀開落滿灰塵的箱蓋,裏面果然塞滿米麪油之類的東西,我一件一件往出拎着,心裏沉甸甸的。我知道岳母早年病退,生活不能自理,他沒少往岳母藥罐子裏扔錢。我也知道三個內弟,大的二十好幾,小的十五六歲,娶媳、就業、唸書個個正等着他給花錢。我還知道他這幾年一直被冠心病、高血壓、胃潰瘍等病症困擾着,幾次欲住院調理,可始終沒有付諸行動。一向苛求自己的他,心裏總是裝着家人,包括我這位不曾給他幫過任何小忙的女婿。他對親情如此,對鄰居、同事、朋友也莫不如是,若不然爲何總有人想主動靠近他,幫助他呢?與他女兒對象那陣子,天冷時總見他身穿一件深灰色毛衣,由於天長日久,已經褪色並且多處挑絲開線,鄰居大嬸看不下去,私下裏挑了一件送上門來,可他執意不肯收下,口口聲聲說自己有新毛衣,一時還沒顧上換呢。其實,女兒此前真的給父親織了毛衣,不料他給壓在箱底,死活不捨得拿出來享用。

後來我和妻有了女兒,做了姥爺之後,岳父顏面暖色漸濃,時不時打發幾個內弟吆喝我們回孃家改善伙食。岳父知道我喜歡音樂,幾次揹着家人偷偷塞錢給我,要我給自家添一臺收錄機用,見我不好意思收錢,他乾脆自己上街買了一臺送到家裏。如今那臺老式收錄機早已過時淘汰,但我一直精心收藏着。每當想起往事,就找來擦拭一番,插上磁帶,打開按鈕,隨着悠揚的樂曲讓思緒像溪流般淌向遠方。

我想岳父大人應該也有自己的彼岸,他的彼岸會是一些什麼呢?岳父貧苦農民出身,本分務實,吃苦耐勞是他一貫奉行的做人原則。他時常以“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之類言語教誨兒女,他從不吸菸飲酒,也鮮有應酬,是一個安分守己,默默無聞的人。就像所有的父親,他希望擁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希望家人個個都有健康結實的體魄,希望兒女們都能夠堂堂正正地做人……也許這些就是他心目中的彼岸罷。他的彼岸並不渺茫、遙不可及,甚至伸手就能觸摸,他完全有能力到達自己的彼岸。然而現實又總是那麼殘酷,岳父走的那天,眼睜睜望着守在病榻前的兒女們,好像有許多話要講、許多事要安頓,然而那時他連呼吸的氣力都沒了。突發性的心臟病,轉眼間奪走了他的生命。

我一路回憶着岳父生前點點滴滴,就隨家人來到墓地。這裏地勢南高北低,田野剛剛被犁過,幽幽透着泥土芬芳。岳父的墳塋就坐落在田野西北低窪處,讓兩邊綠草披鮮的田隴給擁攬着,沒有墓門,也沒有墓碑,經過長期風蝕雨剝,幾乎辨不出墳丘的樣子,平地裏微微凸起的不規則土堆,土堆上繁蕪着宿年的雜草,雜草叢中一棵碗口粗的山榆挺拔着。那樹的枝蔓間已掛滿了淺綠色的榆錢,層層疊疊的,吸引着許多鳥兒翻飛爭鳴。

我有些不敢相信這就是岳父大人的最終歸宿。如果未經專人指認,這豈不是生長於田間地頭抑或荒山野嶺的一顆普通的山榆嗎?但在我想來,這的確已不再是普通意義上的樹了,這棵樹顯然是岳父大人生命的另一種延續。在這裏岳父大人最終以另一種方式抵達了自己人生彼岸。

我們一起動手,除草、培土、插旗、上香,一任哀思隨着嫋嫋青煙盤桓、繚繞、升騰……

在中國這片古老而厚重的土地上,有許多景物如佛塔寺廟、碑石巖刻、亭閣蒼樹等,無不蘊涵生命玄機,散發着濃郁的人文氣息,勾起人們對悠悠往事的追尋。然而,生長於高山原野的樹木也曾見證着生命歷程,記載着無盡的光陰,一圈圈的年輪裏究竟鐫刻着人間幾許滄桑,比如岳父大人所長成的那棵樹,那棵遠方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