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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散文雜文摘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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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賣豆腐的哨子

茅盾散文雜文摘選

[摘要]嗚嗚的聲音震破了凍凝的空氣在我窗前過去了。我傾耳靜聽,我似乎已經從這單調的嗚嗚中讀出了無數文字。

早上醒來的時候,聽得賣豆腐的哨子在窗外嗚嗚地吹。

每次這哨子聲引起了我不少的悵惘。

並不是它那低嘆暗泣似的聲調在誘發我的漂泊者的鄉愁;不是呢,像我這樣的outcast,沒有了故鄉,也沒有了祖國,所謂“鄉愁”之類的優雅的情緒,輕易不會兜上我的心頭。

也不是它那類乎軍笳然而已頗小規模的悲壯的顫音,使我聯想到另一方面的煙雲似的過去;也不是呢,過去的,只留下淡淡的一道痕,早已爲現實的嚴肅和未來的閃光所掩煞所銷燬。

所以我這悵惘是難言的。然而每次我聽到這嗚嗚的聲音,我總抑不住胸間那股迴盪起伏的悵惘的滋味。

昨夜我在夜市上,也感到了同樣酸辣的滋味。

每次我到夜市,看見那些用一張席片擋住了潮溼的泥土,就這麼着貨物和人一同擠在上面,冒着寒風在嚷嚷然叫賣的衣衫襤褸的小販子,我總是感得了說不出的悵惘的心情。說是在憐憫他們麼?我知道憐憫是褻瀆的。那麼,說是在同情於他們罷?我又覺得太輕。我心底裏欽佩他們那種求生存的忠實的手段和態度,然而,亦未始不以爲那是太拙笨。我從他們那雄辯似的“誇賣”聲中感得了他們的心的哀訴。我彷彿看見他們籲出的熱氣在天空中凝集爲一片灰色的雲。

可是他們沒有嗚嗚的哨子。沒有這像是悶在甕中,像是透過了重壓而掙扎出來的地下的聲音,作爲他們的生活的象徵。

嗚嗚的聲音震破了凍凝的空氣在我窗前過去了。我傾耳靜聽,我似乎已經從這單調的嗚嗚中讀出了無數文字。

我猛然推開幛子,遙望屋後的天空。我看見了些什麼呢?我只看見滿天白茫茫的愁霧。

2、五月三十日的下午

[摘要]呵!可憐的碎玻璃片呀!可敬的槍彈的犧牲品呀!我向你敬禮!你是今天爭自由而死的戰士以外唯一的被犧牲者麼?爭自由的戰士呀!

這是一個悶熱的下午,這是一個暴風雨的先驅的悶熱的下午!我看見穿着豔冶夏裝的太太們,晃着滿意的紅噴噴大面孔的紳士們;我看見“太太們的樂園”依舊大開着門歡迎它的主顧;我只看見街角上有不多幾個短衣人在那裏切切議論。

一切都很自然,很滿意,很平靜——除了那邊切切議論的幾個短衣人。

誰肯相信半小時前就在這高聳雲霄的“太太們的樂園”旁曾演過空前的悲壯熱烈的活劇?有萬千“爭自由”的旗幟飛舞,有萬千“打倒帝國主義”的呼聲震盪,有多少勇敢的青年灑他們的熱血要把這塊灰色的土地染紅!誰還記得在這裏竟曾向密集的羣衆開放排槍!誰還記得先進的文明人曾卸下了假面具露一露他們的狠毒醜惡的本相!忘了,一切都忘了;可愛的馴良的大量的市民們紳士們體面商人們早把一切都忘了!

那邊路旁不知是什麼商鋪的門檻旁,斜躺着幾塊碎玻璃片帶着槍傷。我看見一個纖腰長裙金黃頭髮的婦人踹着那碎玻璃,姍姍地走過,嘴角上還浮出一個淺笑。我又看見一個鬢戴粉紅絹花的少女倚在大肚子紳士的臂膊上也踹着那些碎玻璃走過,兩人交換一個瞭解的微笑。

呵!可憐的碎玻璃片呀!可敬的槍彈的犧牲品呀!我向你敬禮!你是今天爭自由而死的戰士以外唯一的被犧牲者麼?爭自由的戰士呀!你們爲了他們而犧牲的,也許只受到他們微微地一笑和這些碎玻璃片一樣罷?微笑!惡意的微笑!卑怯的微笑!永不能忘卻的微笑!我覺得我是站在荒涼的沙漠裏,只有這放大的微笑在我眼前晃;我惘惘然拾取了一片碎玻璃,我吻它,迸出了一句話道:“既然一切醫院都拒絕我去向受傷的死的戰士敬禮,我就對你——和死者傷者同命運的你,致敬禮罷!”我捧着這碎片狂吻。

忽地有極漂亮的聲音在我耳邊響道:“他們簡直瘋了!他們想拼着頭顱撞開地獄的鐵門麼?”我陡的轉過身去,我看見一位翹着八字須的先生(許是什麼博士罷)正斜着眼睛看我。他,好生面熟,我努力要記起他的姓名來。他又衝着我的面孔說道:“我不是說地獄門不應該打開,我是覺得犯不着撞碎頭顱去打開——而況即使拼了頭顱未必打得開。難道我們沒有別的和平的方法麼?而況這很有過激化的嫌疑麼?我們是愛和平的民族,總該用文明手段呀。實在最好是祈禱上蒼,轉移人心於冥冥之中。再不然,我們有的是東方精神文明,區區肉體上的屈辱何必計較——哈,你想不起我是誰麼?”

實在抱歉,我聽了這一番話,更想不起他是誰了,我只有向他鞠躬,便離開了他。

然而他那番話,還在我耳旁作怪地嗡嗡地響;我又恍惚覺得他的身體放大了,很頑強地站在我面前,擋住我的去路;又看見他幻化爲數千百,在人叢裏亂鑽;終於我看見街上熙熙攘攘往來的,都是他的化身了,而張牙舞爪的吃人的怪獸卻高踞在他們頭上獰笑!突然幻象全消,現出一片真景來:那邊站滿“華人”的水泥行人道上,跳上一騎馬,馱了一個黃髮碧眼的武裝的人,提着木棍不分皁白亂打。棍子碰着皮肉的迴音使我聽去好像是:“難道我們沒有別的和平的方法麼?……我們有的是東方精神文明,區區肉體上的屈辱何必計較!”和平方法呀!這未嘗不是一個好名詞。可惜對於無條件被人打被人殺的人們不配!捱打挨殺的人們嘴裏的和平方法有什麼意義?人家不來同你和平,你有什麼辦法呢?和平方法是勢力相等的辦交涉時的漂亮話,出之於被打被殺者的嘴裏是何等卑怯無恥呀!人家何嘗把你當作平等的人。愛談和平方法的先生們呀,你們臉是黃的,發是黑的,鼻樑是平的,人家看來你總是一個劣等民族,只有人家高興給你和平,沒有你開口要求的份兒哩!“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信奉這條教義的穆罕默德的子孫們現在終於又挺起身子了!這纔有開口向人家講和平辦法的資格呵!像我們現在呢,也只有一個辦法:“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不甘心少,也不要多!

“以眼還眼,以牙還牙!”這兩句話不斷地在我腦海裏迴旋;我在人叢裏忿怒地推擠,我想找幾個人來討論我的新信仰。忽然疏疏落落地下起雨來了,暮色已經圍抱着這都市,街上行人也漸漸稀少了。我轉入一條小弄,雨下得更密了。路燈在雨中放着安靜的冷光。這還是一個悶熱的黃昏,這使我滿載着鬱怒的心更加煩躁。風挾着細雨吹到我臉上,稍感着些涼快;但是隨風送來的一種特別聲浪忽地又使我的熱血在顳顬部血管裏亂跳;這是一陣歌吹聲,竹牌聲,譁笑聲!他們離流血的地點不過百步,距流血的時間不過一小時,竟然歌吹作樂呵!我的心抖了,我開始詛咒這都市,這污穢無恥的都市,這虎狼在上而豕鹿在下的都市!我祈求熱血來洗刷這一切的強橫暴虐,同時也洗刷這卑賤無恥呀!

雨點更粗更密了,風力也似乎勁了些:這許就是悶熱後必然有的暴風雨的先遣隊罷?

1925年5月30夜於上海

3、 虹

不知在什麼時候金紅色的太陽光已經鋪滿了北面的一帶山峯。但我的窗前依然灑着綿綿的細雨。早先已經聽人說過這裏的天氣不很好。敢就是指這樣的一邊耀着陽光,一邊卻落着泥人的細雨?光景是多少象故鄉的黃梅時節呀!出太陽,又下雨。但前晚是有過濃霜的了。氣溫是華氏表四十度。無論如何,太陽光是歡迎的。

我坐在南窗下看-einoff的劇本。看這本書,已經是第三次了!可是對於那個象徵了顧問和援助者,並且另有五個人物代表他的多方面的人格的劇中主人公Paraclete,我還是不知道應該憎呢或是愛?這不是也很象今天這出太陽又下雨的天氣麼?

我放下書,凝眸遙矚東面的披着斜陽的金衣的山峯,我的思想跑得遠遠的。我覺得這山頂的幾簇白房屋就彷彿是中古時代的堡壘;那裏面的主人應該是全身裹着鐵片的騎士和輕盈婀娜的美人。

歐洲的騎士樣的武士,豈不是曾在這裏橫行過一世?百餘年前,這羣山環抱的故都,豈不是曾有些揮着十八貫的鐵棒的壯士?豈不是餘風流沫尚象地下泉似的激盪着這個近代化的散文的都市?

低下頭去,我浸入於縹緲的沉思中了。當我再擡頭時,咄!分明的一道彩虹劃破了蔚藍的晚空。什麼時候它出來,我不知道;但現在它象一座長橋,宛宛地從東面山頂的白房屋後面,跨到北面的一個較高的青翠的山峯。呵,你虹!古代希臘人說你是渡了麥丘立到冥國內索回春之女神,你是美麗的希望的象徵!

但虹一樣的希望也太使人傷心。

於是我又恍惚看見穿了鎖子鎧,戴着鐵面具的騎士涌現在這半空的彩橋上;他是要找他曾經發過誓矢忠不二的“貴夫人”呢?還是要掃除人間的不平?抑或他就是狐假虎威的“鷹騎士”?

天色漸漸黑下來了,書桌上的電燈突然放光,我從幻想中抽身。象中世紀騎士那樣站在虹的橋上,高揭着什麼怪好聽的旗號,而實在只是出風頭,或竟是待價而沽,這樣的新式騎士,在“新黑暗時代”的今日,大概是不會少有的罷?(原載《小說月報》第20卷第3號,1929年3月10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