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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忌諱生活日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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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平時很少拜神,但對鬼神及靈異事物充滿敬畏,對此諱莫如深,頗有“子不語怪力亂神”之意。他除了重大節日拜神外,平時不入廟,跟那些初一十五必拜神的人迥異,也不許願還願。有人指責他不拜神時,他說:“那是有錢人的事,雞呀肉呀,雖拿去神案前供奉,但到頭來還不是入了自己的嘴?並無損失。但我哪有錢去置辦供品?你拜開了頭,養成習慣,就被神惦記了,得經常去,少去一遭神就可能有想法了。像城裏的人巴結領導,逢年過節必送禮,若有一次不去,必會招惹猜忌,前功盡棄。不如不去幹淨了。”

父親的忌諱生活日誌

鄉下拜神猶如賄賂,必是有求於神,藉助神力達成願望。鄉人亦拜鬼,更準確說是送鬼。在村頭地尾,常見擺着幾碗白飯,旁邊留有紙錢焚燒的痕跡,這多半在夜深人靜之際舉行,最忌被旁人窺見。那是諸事不順的人家,又或小孩目睹奇異事物而受了驚嚇,白日撞鬼或家宅有邪物作祟,須請道公佬或巫師作法驅趕之,仍得備供品歡送。道公佬的原則是小鬼斬立決,惡鬼卻不宜硬碰遂取講和之法,但願送走了事。那些供品祭祀後即棄之於荒野,跟拜神的相比,也粗陋得多。鄉間偏僻之地,巫氣甚重,常傳聞有鬼怪出沒,有人還說得有鼻子有眼睛。我幼時於晚間聽鬼故事,常駭得面無人色,一閉眼,就浮現幢幢鬼影,根本無法入睡。

有一次,我得夥伴贈送了一本綠色封面的“西遊記連環畫”之《三打白骨精》,裏面的線描畫有怪石奇洞,神仙妖怪,栩栩如生。我愛不釋手。夏日午後,外面下着傾盆大雨,我坐在院子仔細地欣賞,不放過一株草葉,一根線條。正在沉醉之際,父親一把奪過,二話不說,就扔進了屋子旁邊的`竹簕荊棘叢中。我悚然一驚,先顧不上哭鬧,待我用笊籬將其殘骸從簕棘中撥弄出來,已被暴雨淋成了紙漿,我也淋得像落湯雞。我哭着質問:“無緣無故扔我小人書幹啥?”他的解釋是書中有妖怪的影像,此物妖邪,不可入屋,以免招引邪祟。此說我當然無法接受,當場在泥塘般的空地打起滾來。小孩的殺手鐗耍賴撒潑,就是此招了。父親最忌我淋雨,因淋雨易患感冒,到時又得費一番手腳。任由父親如何哄我,我只是不管,如瘋狗在泥漿中翻滾,嚎啕大哭。父親忍痛說願賠我一本小人書,我才罷休。

過得數日,父親從石灣墟買回一本《平原槍聲》,我翻了翻就扔在牀尾了。上了小學,我發現《美術》課本就有那幅孫悟空、豬八戒和沙僧殺入妖洞將白骨精及羣妖殲滅的圖畫,此畫標題忘了,當年可是膾炙人口的名作,好像是出自趙宏本、錢笑呆的手筆。我如獲至寶,遂拿給父親看,說這是教材,是否又要扔到簕林中去?父親接過來翻了翻,臉露驚詫之色,半天沒吱聲。後來,我在鄰居客廳的年畫中看到了同樣的一幅,只是放大了若干倍。父親有太多禁忌,我動不動就觸犯了而不自知,譬如我將偷偷雕刻的一隻木偶放在牀底,被他搜索發現了,立馬塞入熊熊燃燒的爐膛。我捉得一隻紅嘴黑羽的小鳥,用繩子綁住腳爪來玩,也被他放走了。

他有各種層出不窮而又莫明其妙的理由,禁止我去幹這幹那。我當時無法理解,我又招誰惹誰了?後來才明白,父親有那麼多忌諱,完全是因爲對未知而神祕的世界充滿恐懼,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他猶如驚弓之鳥,惟恐一不小心觸犯了各路神仙。我不知有無觸犯神仙,觸犯父親肯定是有了。每一次,都以我的屈服而告終。我也反抗和哭鬧,但胳膊擰不過大腿。一個孩子如何跟大人鬥?隨着年歲增長,我儘量站在父親的角度和立場去看問題,仍無法理解他的諸多管束和禁令。我知道他愛我,擔心我的前途及命運,但我很難將那些莫名其妙之事跟父愛聯繫起來。儘管如此,我還是努力遷就他。我不想他擔心我。有時跟父親吵架,相持不下,他就抱着頭蹲在泥地上,臉色絕望而傷感,一副天崩地裂而不知所措的模樣。我討厭他這個樣子。

最荒唐的禁忌是,我不能跟某個特定生辰的女人相戀乃至結婚,按照他對測八字及看相術一知半解的說法是,該人是“某某忌”,乃民間所說的克人之相。在舊社會,出生於某特定生辰的女子嫁不出門,除非是更改生辰而不爲人知。沒有比這個更荒唐的了。父親不管我多麼憤怒,仍再三重申:“什麼事我都可以不管,但這件事你不能不聽。”他說得誠懇、堅定而近乎於乞求了。我能說他是瘋子嗎?儘管村裏的人常罵他是“戇佬”,他也多有怪誕之舉。當年我年少氣盛:“你不說還好,我就偏要找這樣的女人做老婆。你這是封建迷信!”我這不是氣話。如果我跟女人相愛,而她又碰巧是該生辰的話,我會不會屈服?我慶幸沒機會驗證。

我成年有很多年,竟沒遇上有女子喜歡我。不要說是這個生辰的,就是整個十二生肖也無人跟我有緣。父親鬆一口氣,又不禁爲我的婚姻而緊張。父母從家鄉介紹了好幾個女子,都沒成事。我一聲長嘆,我跟父親在擇偶上的分歧太大了。不是說她們不漂亮,也不能怪她們有眼無珠。更不能說她們太庸俗,也不能說她們長着白鴿眼,做不到有情飲水飽,只能說沒緣分。我跟那些年紀相仿而高矮肥瘦各不相同的女子第一眼就斷定彼此不是一路人。她們容貌各異,有美有醜,卻彷彿帶着相似的氣息,有着共同的表情和腔調,第一句話就是你這樣不好,那樣不好,你應當幹什麼,而不能像現在這樣不思進取。

某美人兒見我屢戰屢敗,心生惻隱,指點迷津說:“你是一個聰明人,可惜走錯了路。你不應當將精力才智浪費在寫朦朧詩上,那不是做白日夢嗎?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去轉行還來得及。你應當奉李嘉誠爲偶像,以霍英東爲楷模,向史玉柱學習好榜樣,爭取成爲最先富起來那一部分人。”我最討厭別人給我安排偶像和榜樣,在讀書時被迫向這個標兵那個楷模學習,沒想到工作了,社會仍有那麼多榜樣供我學習。我說:“李霍二人如雷貫耳,那個史先生倒聞所未聞。”她望着我搖搖頭,目光中“露出朽木不可雕也”的憐憫。如果她跟我交往稍爲深入,必然洞察我第一天上班就想着逃離,豈不火冒三丈?我工作十年中換了四個單位,又不關心成功學,她該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總之,她們喜歡管人的習性,無一例外讓我想起了父親。我想,若有女子喜歡我,又能讓我擺脫這種感覺,我就娶她爲妻。我對父親的禁錮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走出了那個籠子,就不希望再鑽到另一個籠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