秫秸花隨筆散文
一種花，它叫秫秸花，是北方一種極爲常見的草花。不信你看，在野外，在路旁，在不起眼的角落裏，總有它頑強的身影。它，能長到一人多高，枝杆粗壯，花有紅、白、粉、紫多色，繁密濃豔。這種花根系發達，能伸延數十米之遠，種上一叢，方圓幾丈幾內就能處處開花。
花有雅俗之分。秫秸花，太過普通，名貴花卉里根本沒有它的一席之地，也自然不會招人待見。
每年的春天，都會在人們急切的盼望裏姍姍來遲。今年不一樣。首先，以往風沙任意肆虐的天氣，今年卻極少見，倒是多了些風和日麗的溫柔。還有，今年沒有倒春寒，我沒有像往年一樣把羽絨服穿到五一。
學校的操場在初夏的陽光裏寂靜着。微風吹動下的白楊樹葉沙沙作響，在藍天的映襯下，綠得發亮。原本操場是孩子們的遊樂場，是他們天然的體育課堂。熱鬧是它的常態，而屬於它的寂靜卻有限。我不愛操場上一鍋沸水似的熱鬧與喧囂，在這種熱鬧裏穿梭，會使我產生莫名的恐慌。平時我會選擇操場空曠無人的時候，來這裏散步。而往往在這種靜寂的狀態裏，會發現一些常人不曾發現的奇蹟。
春天裏，操場北牆根底下的秫秸花早就鬱鬱蔥蔥的一片了。這種富有生機的綠色太普遍了，學校到處都是，所以也就沒人特意來光顧於它，況且它們只是些最平凡的秫秸花而已。比起樓前的那些說得上名字的花草來，簡直不值一提。而五月的一天，在陽光明媚裏，我看到了不起眼的花開了！玫瑰紅、桃紅、粉紅、乳白、粉白，熱熱鬧鬧，挨挨擠擠，爭奇鬥豔！還有那努着尖尖小嘴的粉的、紅的、白的花蕾，更有那圓鼓鼓像要爆裂開來的花苞……
我一下興奮起來，嗬，原來熱鬧的是它們！就在這個很少人光顧的角落裏，肆意綻放它們的美麗。我細細端詳着它們，湊近前，使勁嗅着它們散發出來的甜香味……
一種熟悉的味道讓我意識漸漸恍惚起來，那嬌豔的花朵裏竟然浮現出奶奶慈祥的樣子來，我揉揉眼，分明是奶奶呀，瞧，她笑得多開心！頓時，我的眼已朦朧起來……
奶奶愛花，奶奶極愛種這些秫秸花。曾經我跟奶奶一樣，也極愛這些秫秸花。隨着年齡的增長，見識了很多有名的花卉，再次看到這農村隨處可見的花，就有些熟視無睹了。甚至對它的過分豔麗與張揚，產生一種“俗”的印象來。原來人是有一些變化了，由以前的極愛，到淡漠，到厭煩。當“厭煩”這一詞出現在我腦海裏，我不由內心吃了一驚：花，雖然普通，可我當時傾心喜歡過，愛過它的呀！如今，我於初夏，站在這些鮮花面前，對它們產生出一種無法言說的情愫來……它可是奶奶極愛的花呀！那花裏有着多少關於奶奶的記憶啊！想到這裏，我眼前明豔的光影裏不斷閃現起曾經熟悉的影子來：奶奶，花……花，奶奶……
奶奶愛花，一生愛花。滿院子種的都是花，就是這種極易成活的秫秸花。聽說愛花的人會有很多女兒，而奶奶七個子女裏只有一個女兒。也許是她愛花如癡，上蒼卻賜給了她衆多的孫女，而作爲衆多孫女中的一個，遺傳了她的基因。所有人都把我和奶奶做一個全面的對照，然後再衆口一詞：“哦，太像了！”“你模樣隨你奶奶，你的說話口氣，連笑聲都跟你奶奶一樣……”
這樣想着，奶奶的面容便在我眼前清晰起來。奶奶個兒不高，裹着腳，卻不是三寸金蓮。在我眼裏的奶奶是美麗的。奶奶膚色很白，眉毛漆黑修長，眼睛常常含滿笑意，透着一種慈祥的光芒。她愛笑，是那種爽朗的大笑。她的笑極有感染力，讓你不知不覺地就跟着她笑。她說話清脆響亮，走路像一陣風兒。她幹活麻利，十來口人的餃子，不多時辰，就能包好。當然餃子會比尋常大些，皮要厚一些。一箇中午，就能做兩牀被褥，當然活兒不是很細緻。那麼大一家子人呢！她不快點做，誰替她做，況且這也要起早貪黑，伺候一大家子吃喝。
奶奶嫁給爺爺，沒過過幾天好日子。其實爺爺家日子不算窮，爺爺哥倆，老爺爺給他們分家的時候，還分給爺爺三十幾畝地呢。可是爺爺好逸惡勞，沒把日子過好。等到入社的時候，他的那三十幾畝地早就揮霍乾淨。當然這樣的落魄窮困倒給家庭帶來了幸運。以成分論人的年代，爺爺家沾了一窮二白的光，歸爲了貧農。但是也着實苦了奶奶，奶奶跟爺爺過了一輩子提心掉膽的日子，受了一輩子的窮，臨終也沒享上幾天清福。
日子的貧窮，卻絲毫不影響奶奶的樂觀，你看，哪裏有奶奶，哪裏就有笑聲。她和任何人關係處得都很好。她和妯娌好得像親姐妹，大奶奶有什麼體己話都跟她說。在我幼小的記憶裏，大奶奶和奶奶家前後房。我開始記事的時候，大奶奶眼睛已經看不見東西多年。奶奶怕她孤單，就派我去大奶奶家，把大奶奶領到她家聊閒天。依稀還記得幾歲的我，牽引眼睛失明的大奶奶，一老一少小心翼翼地走過奶奶家房山……
奶奶孩子多，卻十分疼愛她的兒女們，甚至於有些溺愛。再窮，她不讓任何一個孩子去當兵，她怕孩子有危險。當初爸爸偷着去驗兵，都合格了，可奶奶愣是叫在大隊部做事的叔伯大爺給硬刷下來。她有那麼多孫男滴女，在重男輕女的年代，她卻做到一視同仁。孫子孫女一大幫，誰沒有在她溫暖的懷抱裏待過。我的記憶裏，只要哪個孫子孫女在外受了別人家孩子的氣，她就一路咆哮着，領着她的孩子們直追出去。那氣勢，讓人立刻聯想到一個極爲貼切的詞，“護犢子”。這個時候的我們會覺得揚眉吐氣，因爲有奶奶佑護着。
奶奶愛花，滿院子栽滿秫秸花。每到初夏，院子的花就開始熱鬧起來。這個時候的我會格外留戀奶奶家。看着花葉間鑽出了那麼多花骨朵，我會發現哪朵第一個擰嘴，哪一朵花開。那些單層的、雙層的、多層的，多齒的、圓潤的花瓣，那麼得招人愛呀！尤其那多重花瓣的花兒，開起來真慢吶！要足足地等上好幾天。當花展開嬌豔的面容時，我的那份知足，那份興奮簡直無法形容。我每天都會圍着這些花轉上老半天。
奶奶家的院子熱鬧起來。那些五顏六色的花兒引得蜜蜂嗡嗡，蝴蝶翻飛。滿院子瀰漫着那一股股甜膩膩的花香，引來了那麼多孩子呀！他們不斷地來往於奶奶家中，一聲聲稚嫩的童音喊着：“二奶奶，二奶奶，我要花！”奶奶應聲而出，“來了，來了！別忙，我給你們摘啊！”奶奶踮着腳尖，小心翼翼地摘下，把還帶着露珠的花兒送給滿臉欣喜的孩子們。孩子們捧着花了，便心滿意足地離開。
當然也有淘氣的孩子，趁午睡的功夫，偷偷潛入奶奶家院子，伸手掐花兒，這樣的情景，要被奶奶看見，奶奶是絕不留情地追趕出去。在奶奶看來花是稀罕物，給，是一種快樂；而偷，卻是一種罪過。她喜歡別人跟她要，不喜歡給她偷。
花開得多了，我便開始採花了。奶奶的花園，我可以隨便出入。我可以給自己採，也給我的好夥伴們採。奶奶給孩子們的都是那些單片子的花兒。雙餑餑似的花兒捨不得送人，留作花種，第二年再種。這樣子多年沿襲下來，奶奶花兒的種類越來越齊全，花開得越來越美麗，顏色越來越多樣，來院子裏摘花的人也越來越多……這已經不只限於孩子們了，一些姑娘媳婦們都前來討要那些美麗的花兒……
我喜歡把剛採來的花送與別人，當然要挑最好看的，畢竟要送人嘛，這是我與奶奶的不同。奶奶是真愛花，我是愛採花。我把剛掐下來的花放進水缸裏或瓷盆裏，看着花在水面上漂浮，花就顯出那種嬌豔水靈的美來。其實我的心思很簡單，我想讓花在水裏盛開得持久一些。可這樣做的結果，還是擋不住花慢慢枯萎，這時候的我會很失落。其實花是有生命的，老想獨享它的美，豈不知更加速它的衰敗。當然也有我們小夥伴們高興的時候，我們會把那些顏色不大好看的單片子的花采了來。把每一片肥厚的花瓣劈下來，從根部的中間撕開，那花瓣流出粘稠的汁液來，我們趕忙把它粘在自己的額頭、兩頰、鼻子，下頜……看着彼此滿是花瓣的臉，我們便嘻嘻哈哈笑起來。
喜歡花就想種花。我別看我年齡小，我特別想讓我們家的院子也開滿花，可是總也不成功。我爸爸不喜歡花，也不讓我種花。可擋不住我種花的願望。每到夏季的三伏，我就開始我的種花計劃。我從奶奶家精心挑選來花種，用鐵杴翻開我家屋檐下的一小塊地，便把花籽撒下去。幾場雨過去之後，花便鑽出了嫩嫩的清新的綠芽，這個時候我會尋一些小荊條，圍成一個小小的籬笆。那時的雞是散養的，它們會把我好不容易成活的秧苗毀壞掉。
這樣做的結果着實讓我失望。爸爸常常會蠻橫地把我種的花兒全部毀掉，拆除了小籬笆，這個時候我就會很傷心地掉淚。可是我還是不死心，就這樣，我跟爸爸較着勁，種了拔，拔了種，直至深秋，再也種不了了……
而此後多少年始終堅持種我的花，可年年不如我願……這個種花情節困擾了我多年，我也一直對我父親懷有一種怨恨情緒。
記得那年初夏奶奶家的院子裏的花開得好熱鬧！愛花的奶奶，再也起不來了！她得的是心臟病，只幾天的功夫便離開了我們。這個突然的打擊，讓我悲痛欲絕。奶奶下葬的那天大雨滂沱，滿院子的花兒，流着淚，在雨中低頭不語……花也有靈性的，它們的主人去了，再也沒人來照管它們。奶奶去世的'第二年，花開了，可是沒人再來欣賞它們。沒有了奶奶，它們就只好這樣寂寞地開着。待到第三年，不知什麼原因，那些花就不復存在了。
終於爸爸允許我種花了，這個時期的我也已經十八歲了。奶奶已離開我三年了。也許奶奶的去世影響了他，也許因爲我長大了，再也不想強硬地阻撓我種花。那年的初夏，我的花終於開了！我清楚的記得那花是在六一兒童節以前開的。我的願望終於能實現了！我親手栽種的花開了，我何等的興奮！隨之而來的又是一陣莫名的感傷，因爲我看到花兒，還是想起了奶奶，想起她慈祥的笑臉……
我愛惜着我的那些花兒，我每天都要去看它們，誰先開，誰隨後開，哪些將要開，哪些似開非開……我都一一記在心裏。就這樣天天數着，天天看着……花開，花落，花結籽，我像侍奉自己的嬰兒般呵護着……
可打擊還是不約而至，我沒想到，一箇中午的功夫，我五嬸家的二妹，把我辛辛苦苦種的花幾乎全部用小手摺斷。啊，我的花兒，就這麼毀了呀！我心痛極了！找到二妹，急吼吼地質問她，爲什麼破壞我種的花。此景正好讓五叔看見，他便埋怨我，說她只是個小孩子，還不懂事。我一氣之下轉過頭回了家，拿起鐮刀，含淚把我那些正在盛開着的花全部割下……
我第一年種的花就這樣夭折了。萬幸的是秫秸花好活，根沒死，第二年照樣開它的花……
1988年我家的新房落成了，我在院子再一次種了上秫秸花。這個時候的我已經是師範學校的一名學生了。看着滿院子的花，心裏有着一份十足的幸福感。當花開滿院，花香四溢之時，我們留下了第一張珍貴的全家福照片。爸爸、娘正值壯年，我們還未出嫁。爸爸正經危坐，一臉的喜意，娘不知何故還繃着臉，我、二妹、小妹都還是如花的年齡。弟弟爲了顯示成熟，不知在哪裏借來了一頂大沿帽，戴在他十八歲稚氣的臉上那樣的不協調……
有花開的院落只持續了兩年。爸爸以秫秸花影擋窗戶爲由，毫不猶豫地砍掉了它。此後院子裏再也沒有了秫秸花的身影……
喜愛秫秸花，就該讚美秫秸花。之前，我想了好多讚美之詞，藉此表達我內心所想。寫它的生命力頑強，寫它的默默無聞，寫它的平凡，寫它張揚的快樂，寫它不屈不撓的意志，寫它……可真正想寫點什麼的時候，我還是想起了陳年往事，那秫秸花的情節裏有着我諸多親人熟悉的面容：奶奶，爺爺，爸爸，娘……
原來我與秫秸花有着不解之緣，我沒有理由不愛它！看見了它，就會讓我想起了她，他……就這，極平凡的花，包含着一份沉甸甸的散發着濃郁花香的親情……
秫秸花，這極其普通的花，早已植入我內心深處。我愛秫秸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