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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的旱菸鍋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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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式白瓜殼帽、攔羊鏟和別在腰間的黃銅嘴旱菸鍋,成爲了永恆不變的道具,使得祖父的形象瞬間地豐滿了起來,永遠地駐留在了我的記憶中。打我記事起,它們就在演繹着祖父的人生,變的是四季,是場景與衣服,而這三樣兒東西貫穿了始終,作了主旋律。

祖父的旱菸鍋散文

祖父的大半生都是在一個看上去很有些破敗的土窯洞裏度過,祖母做飯時柴禾燎出的煙與祖父那濃重的老旱菸味兒混合起來,氳氤彌散,老窯裏就有了溫堂堂的氣息。每每想起祖父的時候,那老窯便做了他形象的背景而出現,一如偉人背後那高大的天安門城樓一般,使得祖父的形象瞬間便高大鮮活了起來。

祖父總是穿一件黑色的對襟子棉襖,背駝得很厲害,鬍子拉碴的。記憶裏祖父似乎總在抽菸,一鍋兒抽完後,磕掉,然後再裝一鍋兒,點着,接着抽。以至於老遠就能聞到他身上那嗆人的旱菸味兒,他的衣服領子永遠都是油乎乎的,太陽一照,水激明光的。祖母常常就因拆洗他棉衣領子而跟他慪氣,甚至恫嚇他不給他飯吃。我一向都是偏向於祖母的,便將祖父放在炕楞邊的煙口袋給藏起來,然後在他多次找尋不得後,由斥罵到幾近咆哮的時候纔不得不委屈地交給他,然後換來的照例是他的一頓罵,甚至於做出了要打的架路。每每這個時候,祖母便會及時站出來爲我護陣,然後看着祖父氣恨恨地拿着攔羊鏟走遠而無奈地嘆氣。

那個時候,祖父抽菸成了與吃飯穿衣同等重要的生理需求,夏天還好些,聽不到多少咳嗽,可是一到冬天,祖父的咳嗽就會相當地嚴重,有時直咳得臉色紫脹眼淚婆娑,幾乎都要爬在了地上一樣。這個時候,祖母往往會逮着理了一般,恨恨地罵他抽菸不要命,然後就去奪他的`煙鍋。祖父則一邊咳嗽一邊左右躲閃,護着他的寶貝。我因領教過祖父發怒時的威力,所以不敢貿然上前相助,只在一邊觀戰,罵他老不要臉,不聽祖母的話。

祖父的旱菸都是自種的,每年都種。他種的是那種小葉煙,摸上去肉乎乎的,表面有一層油,臭哄哄地。有一年,他的老拜識給他一些旱菸籽,說產量很高,祖父興沖沖地把它種上,出來後才發現是大葉煙,長勢喜人,有一人多高呢。然而祖父很是失望,他說早知道是大葉煙他就不種了,這種煙不足勁。到秋後,他會將旱菸砍倒,然後進行晾曬。最終於某一個下午把這些東西用碾子壓成碎末,再仔細地封裝在一個布口袋裏,然後放在倉窯那個架囤的上面。這些菸葉,要保證讓他足夠抽一年才行,斷不可出現青黃不接的意外。所以,祖父的旱菸總是種得很多。

祖父的煙銱很奇特,椿木杆兒倒也是椿木杆兒,但煙鍋很大,煙桿卻又極短。我對此很是不屑,覺得這像什麼話,縮脖塌頸的,一點也不展堂,還不如老墳灣那個老漢的細麻狗筋樣的煙鍋看着順眼呢,人家的雖說細,但最起碼有長度。祖父就罵我懂個屁!說這樣才抽起來過癮。太長了,那煙到嘴裏的時候已經沒多少勁頭了,還是這樣的好,抽一鍋實實在在頂一鍋。的確,那些拿長煙鍋的老漢們在抽菸的時候,只看見嘴巴在動,“叭叭”地咂嘴,可那煙從嘴裏出來就輕淡得好似沒有一般。祖父抽菸可不一般,他將那煙鍋子裏裝滿煙末子,然後還要用手指把它壓實,點上火,吸得“滋滋”地響,那“噗噗噗噗”吐出來的就都是黃雲一般的煙,當真是吞雲吐霧呢。有好幾次,我看到祖父那微眯着眼吸菸的樣子很享受,撩人得很,不由得人不去嘗試一下。有一次,我趁他剛把煙鍋從嘴邊挪開,便趁機湊上去舔了一下,辣得舌頭都麻了,半天都縮不回去,眼淚都流出來了。祖父看着我的樣子,笑的很是開心。從煙鍋裏刮出的煙油像又黏又臭。我曾親眼看見祖父用柴棍捅出些煙油,抹在剛捉到的“瞎灰”(一種田鼠)的嘴裏,不消一鍋煙的功夫,“瞎灰”便四腳朝天了。因見過這恐怖的場景,我便對那煙油不由地害怕起來,想着如此劇毒的東西,祖父竟然還能悠然自得地加以品味,當命根子一般捨不得丟棄,讓我無論如何都想不通。

後來,祖父咳嗽的越來越厲害,父親便勸他戒菸,即使一下子戒不掉,可以適當地減少次數,再咋說身體當緊,每每這時,祖父都會鐵青了臉,冷冷地扔下一句話:遭死的球朝天,不遭死的一年又一年,怕死還活個什麼勁?

一直到祖父離世,我都沒有弄清楚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自打我記事起,他就一直都是攬羊老漢的角色。以至於人們都不叫他的名字而多以“攬羊老漢”稱之。平日裏他總愛罵我們,惡聲惡氣地,經常惹祖母流淚、生氣,但又對祖母極好,不讓她幹任何重活。有的時候,他不信命,卻又十分地迷信。祖父熟諳時令,精通農耕,幾時春種爲最佳,幾時秋收最相宜,祖父都瞭如指掌。或許因爲祖父精於掌故的原因,那些村裏的老漢們見了他,總寒喧不了幾句,就會將話題扯到營務莊稼上去。由於子女多的緣故,祖父種的地很多,一輩子都在勞碌奔波。並沒真正享過多少福。

祖父一生沒有別的愛好,惟獨喜歡看戲聽書。哪兒有廟會他都會想辦法去,一去就是一整天。我曾問他,那“咿咿呀呀”的戲文你能聽處懂?他說,聽不懂,但我能看懂。我說你連人家說什麼都不知道,你看那戲有什麼意思?他說看不懂又怎樣,看懂了又怎樣,世上的事情誰又能看懂多少?咋,不懂就不活啦?

聽了他的話,我忽然覺得,祖父其實更像一個哲學家。

自從祖母過世後,祖父的煙便抽得更多了,父親說了幾次。他充耳不聞,說得煩了就罵,說我都抽了一輩子了,到老了纔開始管我,現在癮都滲入骨頭了,咋戒?父親沒辦法,乾脆將他的煙鍋藏了起來,他便開始的鬧,父親便說是二爸的意思,他才消停了下來——這麼多的兒女中,對於二爸,他還是有些怯乎,況且說得也確實在理。後來眼見着他開始嘗試着抽起了紙菸,看他執煙時那笨拙的模樣我便不由得想笑,他照例會發牢騷,說紙菸不過癮,軟不嘰嘰的,還不如喝涼水呢。但終歸還是撇開了那後勁十足的老旱菸,咳嗽似乎少了許多。

就這樣,祖父的煙鍋成爲了永遠的過往。

我參加工作後,祖父的身體每況愈下,不過身體還算硬朗,自己基本還能照顧得了自己的生活。在城裏工作的二爸他們把祖父接了去。這一年的秋天,他再次回來拿東西,無意中發現了他的煙鍋,這讓他很是高興,並埋怨父親騙了他。像個孩子樣緊緊地攥着他的煙鍋,決計不肯再放手了,生怕再讓誰給奪了去。

吃飯的時候,我去叫他,發現哪兒也尋不見,後來到底還是在上院的舊窯洞裏發現了他,其時他正裝着一鍋旱菸美美地吸着。父親便很有些生氣,埋怨他不該再這樣了,自己的身子當緊。並對他是如何找到旱菸感到很是奇怪。要知道,就在他去城裏不久,父親便把他的旱菸悉數都送了人,算是徹底斷了他的念想。當父親問他哪兒來的旱菸時,他指着地面,訕訕地說是地上散落的碎末兒。湊了那麼一鍋兒。他的表現,讓我和父親都哭笑不得。

後來,由於年輕的時候太勞累過度,那個曾經死命地扛過一大家子人生計的身體再也不能承受生命之重而轟然坍塌。祖父開始了他輪椅上的生活,這個時候的他已經沒有了那份雄心與錚錚的鋼骨,變得平和而又煩瑣,成了一個碎嘴的老頭兒。每次見到他,總要和他說上半天的話,然而此時他已經患上了嚴重的耳背,我不得不與他像吵架樣的拉話,然而又擔心他敏感的心會不會誤認爲我在嫌棄他而刻意爲之。所以,他說什麼,我都在笑。

有一次,他問我,他的煙鍋還在不在?我點了點頭,他拉我到他跟前,偷聲緩氣地對我說,那煙鍋真是好,李鳳祥老漢活着的時候,好幾次都想和他倒換他都沒捨得。拿那煙鍋裏抽旱菸,就是比別的煙鍋要足勁,那味道很正。

後來,祖父終究還是走了,如一陣清風般歸於無形。可我還是經常會夢到他,夢到那個乾巴枯瘦的老漢,鬍子拉碴地坐靠近鍋頭的炕上,有滋不味地抽着旱菸。微眯着眼,將目光散漫地投向對面那堵油煙燻黑的牆,煤油燈搖曳,投下了巨大的黑影。那如豆的燈光曾經溫暖了我整個童年,溫暖過多少年寒冷的冬夜。然而,現在一切都如黃昏時分最後的一抹晚霞,隨着時間的推移而不再絢爛,變得凝重而模糊。惟有那旱菸鍋的火星明明滅滅,照亮我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