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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唐書》卷五十三 列傳第三大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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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密

《舊唐書》卷五十三 列傳第三

李密,字玄邃,本遼東襄平人。魏司徒弼曾孫,後周賜弼姓徒何氏。祖曜,周太保、魏國公;父寬,隋上柱國、蒲山公,皆知名當代。徙爲京兆長安人。密以父蔭爲左親侍,嘗在仗下,煬帝顧見之,退謂許公宇文述曰:"曏者左仗下黑色小兒爲誰?"許公對曰:"故蒲山公李寬子密也。"帝曰:"個小兒視瞻異常,勿令宿衛。"他日,述謂密曰:"弟聰令如此,當以才學取官,三衛叢脞,非養賢之所。"密大喜,因謝病,專以讀書爲事,時人希見其面。嘗欲尋包愷,乘一黃牛,被以蒲韉,仍將《漢書》一帙掛於角上,一手捉牛靷,一手翻卷書讀之。尚書令、越國公楊素見於道,從後按轡躡之,既及,問曰:"何處書生,耽學若此?"密識越公,乃下牛再拜,自言姓名。又問所讀書,答曰《項羽傳》。越公奇之,與語,大悅,謂其子玄感等曰:"吾觀李密識度,汝等不及。"於是玄感傾心結托。

大業九年,煬帝伐高麗,使玄感於黎陽監運。時天下騷動,玄感將謀舉兵,潛遣人入關迎密,以爲謀主。密至,謂玄感曰:"今天子出征,遠在遼外,地去幽州,懸隔千里,南有巨海之限,北有胡戎之患,中間一道,理極艱危。今公擁兵出其不意,長驅入薊,直扼其喉。前有高麗,退無歸路,不過旬朔,齎糧必盡。舉麾一召,其衆自降,不戰而擒,此計之上也。關中四塞,天府之國,有衛文升,不足爲意。若經城勿攻,西入長安,掩其無備,天子雖還,失其襟帶。據險臨之,固當必克,萬全之勢,此計之中也。若隨近逐便,先向東都,頓堅城之下,勝負殊未可知,此計之下也。"玄感曰:"公之下計,乃上策也。今百官家口,並在東都,若不取之,安能動物?且經城不拔,何以示威?"密計遂不行。玄感既至東都,頻戰皆捷,自謂天下響應,功在朝夕。及獲內史舍人韋福嗣,又委以腹心,是以軍旅之事,不專歸密。福嗣既非同謀,因戰被執,每設籌畫,皆持兩端。玄感後使作檄文,福嗣固辭不肯,密揣其情,因謂玄感曰:"福嗣既非同盟,實懷觀望。明公初起大事,而奸人在側,必爲所誤,請斬之以謝衆,方可安輯。"玄感曰:"何至於此!"密知言之不用,退謂所親曰:"楚公好反而不圖勝,如何?吾屬今爲虜矣!"後玄感將西入,福嗣竟亡歸東都。

隋左武衛大將軍李子雄坐事被收,系送行在所,於路殺使者,亡投玄感,乃勸玄感速稱尊號。玄感問於密,密曰:"昔陳勝自欲稱王,張耳諫而被外;魏武將求九錫,荀彧止而見疏。今者密若正言,還恐追蹤二子;阿諛順意,又非密之本圖。何者?兵起已來,雖複頻捷,至於郡縣,未有從者。東都守禦尚強,天下救兵益至。公當身先士衆,早定關中,乃欲急自尊崇,何示人不廣也!"玄感笑而止。及隋將宇文述、來護兒等率軍且至,玄感謂曰:"計將安出?"密曰:"元弘嗣統強兵於隴右,今可陽言其反,遣使迎公,因此入關,可得紿衆。"因引軍西入。至陝縣,欲圍弘農宮,密諫之曰:"公今詐衆西入,事宜在速,況乃追兵將至,安可稽留!若前不得據關,退無所守,大衆一散,何以自全?"玄感不從,遂圍之,三日不拔,方引而西。至於晙鄉,追兵遂及,玄感敗。密乃間行入關,爲捕者所獲。

時煬帝在高陽,密與其黨俱送帝所,謂其徒曰:"吾等之命,同於朝露,若至高陽,必爲俎醢。今在道中,猶可爲計,安得行就鼎鑊,不規逃避也!"衆然之。其多有金者,密令出示使者曰:"吾等死日,幸用相瘞,其餘即皆報德。"使者利其金,許之。及出關外,防禁漸弛,密請市酒食,每夜宴飲,喧譁竟夕,使者不以爲意。行至邯鄲,密等七人穿牆而遁。抵平原賊帥郝孝德,孝德不甚禮之。密又捨去,詣淮陽,隱姓名,自稱劉智遠,聚徒教授。經數月,鬱郁不得志,爲五言詩曰:"金風蕩初節,玉露凋晚林。此夕窮途士,鬱陶傷寸心。野平葭葦合,村荒藜藿深。眺聽良多感,徙倚獨沾襟。沾襟何所爲?悵然懷古意。秦俗猶未平,漢道將何冀?樊噲市井徒,蕭何刀筆吏。一朝時運會,千古傳名諡。寄言世上雄,虛生真可愧。"詩成而泣下數行。時人有怪之者,以告太守趙佗,下縣捕之,密又亡去。會東郡賊帥翟讓聚黨萬餘人,密往歸之。或有知密是玄感亡將,潛勸讓害之,讓囚密於營外。密因王伯當以策於讓曰:"當今主昏於上,人怨於下,銳兵盡於遼東,和親絕於突厥,方乃巡遊揚、越,委棄京都,此亦劉、項奮起之會,以足下之雄才大略,士馬精勇,席捲二京,誅暴滅虐,則隋氏之不足亡也。"讓深加敬慕,遽釋之。遣說諸小賊,所至皆降。密又說讓曰:"今兵衆既多,糧無所出,若曠日持久,則人馬困弊,大敵一臨,死亡無日矣!未若直取滎陽,休兵館穀,待士勇馬肥,然後與人爭利。"讓以爲然。自是破金堤關,掠滎陽諸縣城堡,多下之。滎陽太宗楊慶及通守張須陀以兵討讓,讓曾爲須陀所敗,聞其來,大懼,將遠避之。密曰:"須陀勇而無謀,兵又驟勝,既驕且狠,可一戰而擒之。公但列陣以待,爲公破之。"讓不得已,勒兵將戰,密分兵千餘人於木林間設伏。讓與戰不利,稍卻,密發伏自後掩之,須陀衆潰,與讓合擊,大破之,遂斬須陀於陣。讓於是令密別統所部。密軍陣整肅,凡號令兵士,雖盛夏皆若揹負霜雪。躬服儉素,所得金寶皆頒賜麾下,由是人爲之用。尋復說讓曰:"昏主蒙塵,播蕩吳、越,羣兵競起,海內饑荒。明公以英傑之才,而統驍雄之旅,宜當廓清天下,誅剪羣兇,豈可求食草間,常爲小盜而已!今東都士庶,中外離心,留守諸官,政令不一。明公親率大衆,直掩興洛倉,發粟以賑窮乏,遠近孰不歸附?百萬之衆,一朝可集,先發制人,此機不可失也!"讓曰:"僕起隴畝之間,望不至此,必如所圖,請君先發,僕領諸軍便爲後殿。得倉之日,當別議之。"大業十三年春,密與讓領精兵千人出陽城北,逾方山,自羅口襲興洛倉,破之。開倉恣人所取,老弱襁負,道路不絕,衆至數十萬。隋越王侗遣虎賁郎將劉長恭率步騎二萬五千討密,密一戰破之,長恭僅以身免。讓於是推密爲主,號爲魏公。二月,於鞏南設壇場,即位,稱元年,其文書行下稱行軍元帥魏公府。以房彥藻爲左長史,邴元真爲右長史,楊得方爲左司馬,鄭德韜爲右司馬。拜翟讓爲司徒,封東郡公。單雄信爲左武候大將軍,徐世勣爲右武候大將軍,祖君彥爲記室,其餘封拜各有差。於是城洛口週迴四十里以居之。

長白山賊孟讓率所部歸密,鞏縣長柴孝和、侍御史鄭頤以鞏縣降密。隋虎賁郎將裴仁基率其子行儼以武牢歸密,拜爲上柱國,封河東郡公。因遣仁基與孟讓率兵三萬餘人襲回洛倉,破之,入東都,俘掠居人,燒天津,東都出兵乘之,仁基等大敗,僅以身免。密復親率兵三萬逼東都,將軍段達、虎賁郎將高毗、劉長林等出兵七萬拒之,戰於故都城,隋軍敗走。密復下回洛倉而據之,大修營塹,以逼東都,仍作書以移郡縣曰:

自元氣肇闢,厥初生人,樹之帝王,以爲司牧。是以羲、農、軒、頊之後,堯、舜、禹、湯之君,靡不祗畏上玄,愛育黔首,乾乾終日,翼翼小心,馭朽索而同危,履春冰而是懼。故一物失所,若納隍而愧之;一夫有罪,遂下車而泣之。謙德軫於責躬,憂勞切於罪己。普天之下,率土之濱,蟠木距於流沙,瀚海窮於丹穴,莫不鼓腹擊壤,鑿井耕田,治致昇平,驅之仁壽。是以愛之如父母,敬之若神明,用能享國多年,祚延長世。未有暴虐臨人,克終天位者也。

隋氏往因週末,預奉綴衣,狐媚而圖聖寶,胠篋以取神器。及纘承負扆,狼虎其心,始曀明兩之暉,終幹少陽之位。先皇大漸,侍疾禁中,遂爲梟獍,便行鴆毒。禍深於莒僕,釁酷於商臣,天地難容,人神嗟憤!州籲安忍,閼伯日尋,劍閣所以懷兇,晉陽所以興亂,甸人爲罄,淫刑斯逞。夫九族既睦,唐帝闡其欽明;百世本枝,文王表其光大。況復隳壞盤石,剿絕維城,脣亡齒寒,寧止虞、虢?欲其長久,其可得乎!其罪一也。

禽獸之行,在於聚麀,人倫之體,別於內外。而蘭陵公主逼幸告終,誰謂敤首之賢,翻見齊襄之恥。逮於先皇嬪御,並進銀環;諸王子女,鹹貯金屋。牝雞鳴於詰旦,雄雉恣其羣飛,衵衣戲陳侯之朝,穹廬同冒頓之寢。爵賞之出,女謁遂成,公卿宣淫,無復綱紀。其罪二也。

平章百姓,一日萬機,未曉求衣,昃晷不食。大禹不貴於尺壁,光武不隔於支體,以是憂勤,深慮幽枉。而荒湎於酒,俾晝作夜,式號且呼,甘嗜聲伎,常居窟室,每藉糟丘。朝謁罕見其身,羣臣希睹其面,斷決自此不行,敷奏於是停擁。中山千日之飲,酩酊無名;襄陽三雅之杯,留連詎比?又廣召良家,充選宮掖,潛爲九市,親駕四驢,自比商人,見要逆旅。殷辛之譴爲小,漢靈之罪更輕,內外驚心,遐邇失望。其罪三也。

上棟下宇,著在《易》爻;茅茨採椽,陳諸史籍。聖人本意,惟避風雨,詎待朱玉之華,寧須綈錦之麗!故璇室崇構,商辛以之滅亡;阿房崛起,二世是以傾覆。而不遵古典,不念前章,廣立池臺,多營宮觀,金鋪玉戶,青瑣丹墀,蔽虧日月,隔閡寒暑。窮生人之筋力,罄天下之資財,使鬼尚難爲之,勞人固其不可。其罪四也。

公田所徹,不過十畝;人力所供,才止三日。是以輕徭薄賦,不奪農時,寧積於人,無藏於府。而科稅繁猥,不知紀極;猛火屢燒,漏卮難滿。頭會箕斂,逆折十年之租;杼軸其空,日損千金之費。父母不保其赤子,夫妻相棄於匡牀。萬戶則城郭空虛,千里則煙火斷滅。西蜀王孫之室,翻同原憲之貧;東海糜竺之家,俄成鄧通之鬼。其罪五也。

古先哲王,卜征巡狩,唐、虞五載,周則一紀。本欲親問疾苦,觀省風謠,乃復廣積薪芻,多備饔餼。年年曆覽,處處登臨,從臣疲弊,供頓辛苦。飄風凍雨,聊竊比於先驅;車轍馬跡,遂周行於天下。秦皇之心未已,周穆之意難窮。宴西母而歌雲,浮東海而觀日。家苦納秸之勤,人阻來蘇之望。且夫天下有道,守在海外,夷不亂華,在德非險。長城之役,戰國所爲,乃是狙詐之風,非關稽古之法。而追蹤秦代,板築更興,襲其基墟,延袤萬里,屍骸蔽野,血流成河,積怨滿於山川,號哭動於天地。其罪六也。

遼水之東,朝鮮之地,《禹貢》以爲荒服,周王棄而不臣,示以羈縻,達其聲教,苟欲愛人,非求拓土。又強弩末矢,理無穿於魯縞;衝風餘力,詎能動於鴻毛?石田得而無堪,雞肋啖而何用?而恃衆怙力,強兵黷武,惟在併吞,不思長策。夫兵,猶火也;不戢,將自焚,遂令億兆夷人,只輪莫返。夫差喪國,實爲黃池之盟;苻堅滅身,良由壽春之役。欲捕鳴蟬於前,不知挾彈在後。復矢相顧,髽而成行,義夫切齒,壯士扼腕。其罪七也。

直言啓沃,王臣匪躬,惟木從繩,若金須礪。唐堯建鼓,思聞獻替之言;夏禹懸鞀,時聽箴規之美。而愎諫違卜,蠹賢嫉能,直士正人,皆由屠害。左僕射、齊國公高穎,上柱國、宋國公賀若弼,或文昌上相,或細柳功臣,暫吐良藥之言,翻加屬鏤之賜。龍逢無罪,便遭夏癸之誅;王子何辜?濫被商辛之戮。遂令君子結舌,賢人緘口。指白日而比盛,射蒼天而敢欺,不悟國之將亡,不知死之將至。其罪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