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茶散文

是風，永不停息地吹打着這片土地，它把巨大的岩石吹散成細碎的砂石；是雨，把這些細碎的砂石衝涮到低處的土地裏，讓這原本不肥沃的土地更加貧瘠，這地無三尺平的高原就這樣變得荒蕪、蒼涼、神祕了。

在滿是砂石的土地裏，有着一種樹——苦茶樹。他們很是隨意、低調地在這片土地上紮根、生長、死亡。有的在風化石堆積的坎上談笑風生，領略着高原上別樣的春華秋實、雨雪風霜；有的在荒草遍地的山包上安之若素，凝望着大山裏醉人的風花雪月、滄海桑田；有的在絕壁千尺的懸崖頂上、在人跡稀絕的古道邊……

我家也有着兩株苦茶，一株很是俏皮地躲在老屋背後雜石遍地的空地裏，另一株則是躲藏在果園裏那風化石堆積的田坎上。這兩株苦茶樹是爺爺的寶貝，遠比那棵一米五高的紅豆杉珍貴得多，老屋後面還空着的一兩百平米的荒地就是鐵證。對苦茶樹現在的我們這輩人是生不出任何褻瀆的念頭，大概是爺爺的權威至今還沒人敢挑戰的緣故，也或許是有了我這個前車之鑑：還記得小時候我曾在上面取了一個叉做彈弓，結果還沒等做成就被爺爺胖揍一頓，抄了十遍弟子規。

苦茶樹似乎不怎麼生長，十多年過去了，還是兩米左右的個頭，還是筆挺的身姿，還是那副滄桑又堅毅的模樣：層層的黃綠簇擁卻依舊掩蓋不了它那細柔堅硬的骨幹，傻傻地向着陽光漏下來的方向眺望。苦茶的葉片呈橢圓形，葉面猶如被磨洗過一般，特別光滑，薄而富有光澤，葉面上的鋸齒也很是稀疏，葉尖長得長長的，好似要作爲唯一的武器來保衛它那單薄的身軀。苦茶的花期一般是在十月，每到小陽春的那幾天，它便偷偷地開花了。花兒開得特別豔，它的豔決不像二次開花的桂花那般嬌貴和豔麗，也不像顏色與它相近的梨花那般招搖，它們總是緊緊收束着花瓣，悄悄地躲在葉子下面。

苦茶的味道是甘與苦的交融。剛入口時味蕾就被狠狠地刺激，一種啞巴吃黃連的滋味涌上心頭；滑入喉嚨後依舊有着濃濃的苦澀，只是那種苦楚愈加清晰、愈加濃烈，只有進入胸腔後纔會有種愉悅的解脫感，緊接着一股清涼從身體內部散發出來，流遍全身；再回味才發現它的香醇，一陣陣地衝擊着味覺神經。

爺爺也常說那是歲月的味道、是生命的精魂、是對這片土地的領悟……

從前的我是喝不慣苦茶的，因爲它太苦太澀，直到在外漂泊了這些年，我才漸漸迷戀上這種味道。每次從家裏出來我都會帶上一些，偶爾爲自己會泡上一壺，解解暑去去痰。

離開那片土地很久了，苦茶的味道卻一直縈繞在我心頭，就像窖藏的`美酒一般，哪怕歲月綿亙，酒香依舊濃稠，只會越發香醇、越發濃厚。

不知爲何，每次喝着茶總會想起那片土地上的一些人。

說到這片土地上的人，不得不說那麼一羣人——一羣可愛的孩子。無論炎炎夏日，還是凜冽寒冬，他們總是這片土地上最早清醒的人，每天天不亮就打着電筒從山上下來，等到了學校還得等上很久校門纔開，住在山下的我起來的時候偶爾也會發現他們的影蹤。他們的褲腿總是溼的，有的還沾上泥土和路邊的鬼針草，特別是下雨的時候，會看到他們滿身泥水，甚至還能看見全身都是泥水的孩子，踏着堅定穩健的步伐走遠。以前我上學的時候，他們中午一般是吃早晨從家裏帶來的土豆、番薯，還有的甚至沒吃上，然而他們一般都是學校裏的尖子生，也是學校裏笑得最歡的人。

留守在家裏的老人是最傳奇的，他們熱愛着這片土地，從未拋棄過這片土地，哪怕是上了七十多歲的老人，他們還種着幾畝地，背上上百斤的東西一口氣不歇走上三四里地，累了的時候站在山上高呼的號子，在下面的人依然清晰可聞。每次回家給外公家送東西，總會被他老人家唸叨：就這麼三四十斤東西，才兩裏地你就累得像狗似的，還不如人家七十歲老漢。聽到他滔滔不絕的嘮叨我總是笑笑不語無言以對。這些還不算，最傳奇的是果子熟了的時候，村裏爲數不多的幾個八十多歲老人喜歡等孩子們在樹上吃飽，再在兜裏塞滿下樹後去追孩子們，有些速度慢的孩子被逮到，接着就是滔滔不絕說教，說累了還直接在孩子兜裏掏出果子咬上一口；若是遇上跑得快點的孩子，老人還在後面大呼：慢點，別摔着……

從那片土地裏走出來的人，大多是年輕人，很多是初中畢業，還有相當數量是小學畢業，有的功成名就，有的此去便是杳無音訊……他們總是操着一口鄉音濃厚的普通話，在中華大地的每一個角落步履蹣跚踽踽前行，默默穿梭在每一座鋼鐵叢林裏。在城市很少能聽到他們的話語，他們依如苦茶般低調，也只有臨近年關的時候他們纔會張揚一回，浩浩蕩蕩地擠上春運的火車，滿臉喜悅又疲憊地踏上歸鄉之路……

現今已是九月中旬，苦茶花又要開了，那是一種怎樣的姿態是無法領略了，只好捧着一杯熱茶。蒸騰繚繞的霧氣裏蘊藏着淡淡的香氣，淡淡的香氣裏暗藏着濃濃的苦澀。呷上一口，濃郁的甘甜越過舌尖，穿過咽喉，透進心脾，猶如三月春霖滋潤着燥熱乾枯的心田。

靜靜地坐在椅子上回味着其中韻味，那股馥郁芬芳漸漸濃烈，好似從遙遠時空裏飄來的清音似的越發清晰越發厚重。從蒸騰的霧氣裏我好像看到了那兩株茶樹更加茁壯了，那花，開得真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