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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子建散文摘抄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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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子建的作品有着流暢的基調、淳樸的鄉村民情,在悲劇中不同程度地帶有喜劇色彩。下面是小編收集的,歡迎大家閱讀參考!

遲子建散文摘抄賞析

【沒有夏天了】

1

窗外的殘雪全飛了。

窗櫺上的紙被撕下來了。打開窗戶,院子中就有很新鮮的空氣灌進屋子。當然,解了凍的豬糞也會放出一些臭氣,瀰漫在空氣中。漫山漫坡都開着達子香花,紅一片,紫一片的,像漁船上獵獵鼓動的紅帆。那些雞啊狗啊的在園田的溼地上,很快活地刨食、撒歡。冷了一冬的太陽終於變暖了。

爸爸拐着腿,從園子中走出來,他的左手抓着一把羊角蔥,右手握着一把鐵鍬,那鐵鍬剛剛挖過蔥,上面沾了很多溼泥。他進了院子,把鍬拄到柈子垛下面,就坐在窗根下剝蔥皮。我從窗臺上“嗨”地一聲蹦出去,栽倒在他腳旁。我撞着他了,他笑着罵了一聲“兔崽子”,又接着剝蔥了。陽光像一羣熱帶游魚,在他的臉上,額上快活地爬來爬去,他不時地用手背擦一下臉。

“這日子算是沒法過了,這麼小的蔥,就挖出來了!”媽媽從外屋地出來倒髒水,很氣憤地罵他。她的袖管一直捲到腋下,頭髮披散着,胳膊上沾着爛酸菜葉。她在清理酸菜缸。

“就這麼幾棵,拌拌豆腐。”爸爸的方臉因爲笑而變圓了。

“操他個血祖奶奶的,跟了你,倒了八輩子血黴了。”媽媽又進屋收拾酸菜缸去了,聽得見她用勺把磕得缸沿“噹噹”直響,“小鳳,你別瞅你那死爹 ,幫我抱兩塊柴禾點火!”媽媽在喊我了。我知道戰火又轉移到我身上了。

爸爸剝好了蔥,把它們擺在窗臺上,一步一拐地去取柈子了。他只拿下來兩塊,放到我懷裏,示意我給媽媽拿去。我搗着小步,平舉着那兩塊松木柈,進了外屋地。媽媽剛好把頭從缸裏拔出來,喘着粗氣,紅漲着臉,突然用二拇指狠狠地點着我的腦門說:

“啊,你七歲了,你只知道張嘴塞飯。這點柈子夠點火的嗎?”

“你不是說讓拿兩塊柈子麼?”爸爸很認真地過來辯白。

“兩塊?哼哼,加上你的兩條瘸腿也不夠燒呢。”媽媽一叉腰,氣得嘴脣青紫。

“你怎麼污辱我的人格?”爸爸很忌諱別人說他腿不利索。

“人格?你連酒精都兌着喝了,你還哪有人格!”媽媽終於“嗷嘮”一聲地哭了。我嚇慌了。我沒想到爲兩塊柈子就會使媽媽生這麼大的氣,我還不知道春天的禮拜天會是吵架的日子。但我知道別人家的孩子若聽了媽媽的哭聲,一定會跑來瞧熱鬧的。所以,我飛快地關上窗子和門。

爸爸敗了興致,又抱來好多柈子,“嘩啦”一聲扔在竈前,蹲下去點火。在他下蹲的時候,我聽見他的膝蓋“咔”地一響,我擔心他會站不起來了。可等他點燃了火,又很艱難地用手撫着膝蓋站起來了。他站起的時候臉上的肌肉抽搐着,膝關節又是“咔”地一響,然後邁着步子又去取那幾棵嫩嫩的羊角蔥了。我心下想,他的膝關節裏沒準有一個掛鉤,蹲下時就打開,站起時就合上。我試着蹲了幾下,但我的腿沒有一點響聲。

“你要拉尿就到茅樓!”媽媽見我那一副搗蛋樣子,不再哭了。她知道哭是沒有用的,她仍然要幹活。該是做午飯的時候了,她往鍋裏添上水,把發好了的苞米麪放上鹼,摻了一些白麪,就忙不迭地剁酸菜去了。她要往玉米餅子裏夾上點菜餡。

爸爸已經在窗根下坐着,舉着個二錢的酒盅喝起來了。他的腳下襬着一盤拌好的豆腐,他一邊自言自語地說着“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一邊吃着這一清二白。幾隻雞爲這香味誘惑着,躡着腳觀望着。爸爸夾了一筷頭的豆腐,扔過去讓它們搶食。他一喝起酒來,神色就開朗了,額上泛着水蘿蔔一樣新鮮的光澤,眼睛裏灑滿了溫馨的陽光。我很願意看他喝酒時的模樣。

2

天氣是一天暖似一天了。正午時,媽媽就用揹帶把夜生捆在我的背上,讓我站在院子中和他曬太陽。夜生雖然只有八個月,吃得也不甚好,但他的小身子於我來講還是很沉的。我喘着粗氣,搖搖晃晃地揹着他,覺得自己細瘦的腿上的肌肉都繃得緊緊的。每走一步,都要花很大的力氣。媽媽不讓我揹他遠走,只讓在院子裏走來走去。院子的景緻不但我看厭了,連夜也生也看厭了。他開始哭鬧,在我的背上掙來掙去,我累得直淌汗珠,就揹他出院子 。開始時,媽媽攔着不許,說怕我撞了馬和牛,會被踩死,還說怕夜生着涼拉肚子。後來,她也就不管了。

出了院子就有很開闊的東西值得看了。大門前就有一條小巷,巷子兩側垛着柈子,堆着柴禾和小碎柈子。巷口是垃圾堆,裏面有破鞋爛襪、臭銅廢鐵、酸飯壞菜之類的髒東西。一股很難聞的氣味從那裏跑出來。幾隻烏鴉不知在上面發現了什麼,安閒自得地吃着東西。我討厭烏鴉,因爲媽媽說“烏鴉叫,沒好事”。不過,和煦的陽光照着它們,使它們黑黑的羽毛像打了一層蠟,亮閃閃的。加上它們走來走去的神氣勁,倒覺得它們很好看。我朝着巷口去了。它們望着我,“呱呱”地大叫着飛起,向巷子的另一側去了。烏鴉再兇惡,原來也怕人。雖然我是個小小的人,夜生也是個小小的人。 在巷口,橫貫南北的是一條四米多寬的大道。所有的巷口都在道邊。所以,最熱鬧的事往往在這裏發生。這道上跑馬車、走牛車、也輾手推車。婆婆伯伯、叔叔嬸嬸、沒長大的孩伢子,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總有在這道上的。我先是望見靖婆婆家的二毛懷裏抱着一捧達子香花,一邊玩一邊吃着花。達子香花有甜味,他吃得津津有味。不過,我倒心疼那些花來。那麼嬌那麼嫩那麼好看的花,讓一個大傻子給吃了,多可惜呀。可接下來我又想,夜生長大了也會像二毛一樣,心裏就很不好受了。二毛看見我揹着夜生,就揩了一把青鼻涕,蹭到我身邊,把一枝花插在夜生的脖子裏。我生氣了,那花稈多硬呀,夜生要被扎哭的。我回過頭,見夜生正看着二毛傻傻地笑,我便背過手把那枝花拔出來扔掉,狠狠地白了二毛一眼。要不是怕他犯病,我一定要彎腰揀幾塊石子拋在他身上。

二毛走了。我沿着大道向公路上走。我知道公路旁的荒草地上有耗子花,我想採幾朵,用葉片給夜生吹歌子聽。走到二毛家門口時,我見了大門口擺的那口棺材,渾身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靖伯伯去年時要死了,棺材打好了半年多了。據說,今春的病情又有了好轉,能上園子翻地了。不過,見着靖伯伯,我就覺得他渾身都是棺材味。我倒希望他早點死,省得這棺材像幽靈似的在這嚇唬人。

忽然,我聽見屋子裏傳來一陣哭聲,很悽切的哭,是靖婆婆的聲兒。我停住了步子。一會兒,哭聲就被喊聲代替,一陣“乓乓”“乒乒”的聲音傳了過來,好像裏面在摔什麼東西。我心下想,他家打架了,又有熱鬧瞧了。是靖伯伯打靖婆婆呢,還是靖婆婆打靖伯伯?我說不清。他們的哭聲吵聲很厲害,所以他家的鄰居已經出來了。我的心急得不得了,想進去看,又怕他們打失手時撞着夜生,這時,我便忍不住要恨背上的夜生了。如果沒有他,我可以像小耗子一樣靈巧地鑽進去看個夠。

正當我急切萬分的時候,忽然看見靖伯伯像殺死狗一樣地被大毛拖出來了。靖婆婆跟在後面哭。大毛回來了,怪不得要打架了呢。人家都說他們父子相剋,碰在一起就要踢打沒完。

大毛是縣裏工會的採購員,三十歲的樣子,通身都長着毛。他的臉上還生着一些青紫的疙瘩,他時時從那裏擠出一些白漿。

去年的夏天,他回家來把靖伯伯拖到院子,扒光了他的衣服,弄得靖伯伯鼻口躥血。那時恰恰被爸爸看見了,他上去拉大毛,反倒被他一胳膊肘給杵到地上。後來,還是醜兒給拉開的。不知爲什麼,大毛見了醜兒就心虛的樣子,好像他欠了她幾百吊錢似的。從那後,靖伯伯落下了個“靖脫拉皮”的外號。今天,大毛又回來了,架怎麼能不打呢。

圍觀者越來越多了。天上不知何時陰了幾塊雲彩,恰恰地遮了太陽。孩子們遠遠地站在門外觀望。幾個男人到院子中七手八腳地把大毛拽到一邊。靖婆婆氣抽了,躺在地上直哆嗦。我心裏恨透了大毛,所以就遠遠地罵一聲:

“大毛不是人,是個小狗把大門!”

“小鳳,別亂吵,快背夜生回家,你媽在大門口喊你呢。”

醜兒把我扳到一邊,就徑直朝大毛走去。

醜兒其實長得不醜,她的眉眼很好看,就是嘴稍大點,臉有些黑。她三十二歲了,還沒成家,因爲她是個石女。她不但力氣大,而且還跟她過世的爺爺學過一些武功。她若是打誰,一定會把人打得直叫娘。我很高興醜兒來了。我想看醜兒是如何治大毛。

陰雲散了,太陽又亮出了閃閃的禿腦袋 。夜生哭了,因爲他該喝羊奶了。我看見醜兒挽起袖子,露出渾圓的胳膊,很有力地左右一扇,大毛的臉就紫紅了。大毛捂着臉,一邊後退一邊說着什麼。醜兒飛腳一踢,大毛又開始嗷嗷地叫着捂着肚子蹲在地上。

太精彩了,我拍手叫好。這時,靖婆婆已經緩過氣來,由人挽着進裏屋了。靖伯伯掉了褲腰帶,嘴裏啃了溼泥,眼淚混混濁濁地往下淌。我怕媽媽着急,就顛顛的朝家奔。碰着二毛時,我很生氣地衝他說:

“大毛要把你爹打死了,你還不回家!”

二毛顯然是把花都吃了,所以他的嘴脣粉粉的。他聽了我的話,忽然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貓着腰往家裏跑。

“哼,大傻瓜!”我剛罵完他,又想起了夜生,就有點後悔。媽媽常常說,笑話人,不如人,提起褲子攆不上人。這不是嗎,我家也出了個傻子 。

媽媽早就煮好了羊奶,站在巷口等着急了。她的嘴裏冒出一股蔥味,濃濃的,很沖人。她見了我,拉拉下臉,先把夜生從我背上解下去,而後狠狠地擰了一下我的耳朵:

“草泥媽的,以後看你還看不看熱鬧,看不看熱鬧?”

我疼得“啊”地一聲哭了。我一哭,夜生也跟着哭。我家的山羊這時也“咩咩咩”地叫着過來了。我真想撓媽媽一把,我恨她,可我個子太矮,我哭得越發兇了。我邊哭邊罵她:

“不讓爸爸吃羊角蔥,小摳,小摳!”

“我擰爛你的耳朵,撕爛你的嘴!”媽媽很輕蔑地把我一腳踢到地上,就抱着夜生回家了。

我不爭氣地癱在地上,我的身子簡直太弱了,我簡直連個毛毛蟲都不如!

山羊剛剛拉過糞蛋,媽媽就把我踢在糞上,我的屁股沾上了好多。媽媽她現在怎麼這個樣子,我成了她的出氣口袋,她不順心,我就遭殃了。我想,我得氣氣她。我揩乾了眼淚,抓了一把羊糞蛋,塞到兜裏,回到家後,到園子裏把糞蛋扔進醬缸裏。反正,醬豆還沒搗碎,也沒發好,羊糞蛋在裏面沉澱後,誰也別指望能看出來。我不會吃那醬的,一年都不吃。我還要阻止爸爸吃,當然也不能讓夜生吃。讓媽媽一個人吃羊糞蛋漚成的臭醬吧。做完這一切, 我望着天空“嘻嘻”地笑了。

3

由於前一夜多貪了半碗粥,所以早晨四點多鐘我就被尿憋醒了。我從小炕上跑下地,顧不得穿鞋,趕緊跑到院子中。尿桶還在山丁子樹下,來不及再多走幾步,所以,就蹲在屋門口嘩嘩地尿起來。尿完,打了個冷戰,身上竟出了一些雞皮疙瘩。看看天,已經灰濛濛的發白了。太陽一定還沒有出,遠處飛着薄薄的晨霧。我發現大門的閂已經被缷下來,誰這麼早出去了呢?

我跑到大屋,看見媽媽睡得很香,她的嘴角還掛着很甜的笑,一點也不像她白天的樣子,大概她是在做好夢吧。夜生自己睡在搖車上,臉蛋紅撲撲的。我很想親他一口,又怕把他弄醒,所以就輕輕地呵了一口熱氣,繚在他的臉上。爸爸的被窩空了,他趕大早出去了。他幹什麼去了呢?我想他一定是上山砍柳條去了。那天,他費了好大的勁才弄回一捆柳條,他說柳條在春天是不好砍的,皮發艮,很拗。昨晚媽媽吃飽時跟他說,柳條子早晨砍是很容易的。春天的早上下着小凍,枝條比較脆,好砍得多。我見爸爸一邊喝酒一邊點頭。這不,一大早,他人就沒了。我很爲爸爸難過,沒睡足覺,他就得出去幹活,山林裏冷着呢,他的風溼腿不又得疼了嗎?幹完活回來,他還要騎四十多分鐘的自行車到車站去裝車皮,我想他終究有一天會累死的。

我飛快地跑回小屋,穿上衣裳和鞋子,打算到山道上去迎迎爸爸。經過外屋地時,我忽然想,媽媽憑什麼要睡懶覺?她現在該起來給爸爸做早飯了,哼。光知道叫別人幹活。我故意把着臉盆的邊緣,在地上蹭來蹭去,“吱吱”的響聲非常刺人。我料想她會醒過來了,就關了屋門,從院子跑出去。我聽見身後傳來夜生的哭聲和媽媽的罵聲,我纔不管呢。

出了大門,跌跌撞撞地到了巷口,我把兩隻烏鴉嚇飛了。剛上了大道,就看見王標神神氣氣地遛狗呢。他家有一條狼狗,眼珠發藍,毛色全是黑的,非常的厲害,我家的山羊就曾被它咬過。它不但咬羊,還敢冒犯那些龐然大物,如豬、牛、馬。它總是勝利者。後來,居然連人也咬,是醜兒把它打瘸了一條腿,王標家才把它拴起來。雖然如此,這條狗還是主人的一種驕傲,他常常早晨起來拉着鐵鏈子牽着它到道上蹓躂。爸爸說,這是國外遺風。

“小鳳,你起來這麼早幹啥去?”他倒是挺沒臉皮,跟我說話了。

“你管不着。”我瞪了他一眼,邊跑邊喊:“剁——王八——肉——了——”

我想他一定會氣得鼓起大肚氣,那才叫人高興呢。

太陽就要出來,東方出現了嫣紅的早霞。那早霞像夜生熟睡的臉龐,十分可愛。快到靖婆婆家的時候,我忽然聽到裏面傳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嚇得人頭皮直麻。這時,爸爸剛好汗流滿面地駕着手推車下來了,我喊住他。他擤了把鼻涕,用木棒把車軲轆擋死,不至於讓它下滑,就進靖婆婆家去了。爸爸進去了有十多分鐘,他家還沒有人出來。一會的功夫,王標就牽着狗走上來了。他也聽見了哭聲。他把狗拴在靖婆婆家的大門柱子上,也進去了。我趁此機會,抓起好多塊石子,報復地往狼狗的身上ZA去。反正它被拴得緊緊的,不會掙開來咬我。我一邊打一邊罵:

“看你還咬不咬我家的山羊,看你還咬不咬。再咬,我就叫醜兒打折你的那三條腿,讓你窩吃窩拉,走不了路!”

狼狗被我打得嗷嗷直叫。最後的一塊石頭大了些,所以它儘管跳來跳去的躲,腦門還是重重地捱了一下子。我看見它張着血淋淋的口,瞪着那雙兇狠的眼睛望着我。它那樣子,好像要一口把我吃下去纔好受。可是它被拴着呢,哼。

爸爸一臉悲哀地垂着頭出來了。他的眼睛裏霧濛濛的,他抱了抱我,悄聲對我說:

“快跑回家叫你媽媽起來,靖伯伯老了,讓她來幫着做點事。”

“靖伯伯老了?”我以爲爸爸是在說胡話,“靖伯伯早就老了,他的鬍子不是早就白了麼?”

“這次是真的老了——死了。”爸爸很艱難地吐出最後兩個字。

我望了一眼門口的棺材,心想,它不會再在這嚇唬人了。原來靖伯伯死了。我不知道人會在早晨死去。而且,太陽就要出來了,那活潑嫵媚的笑臉就要從山間亮出來了。

“靖伯伯爲什麼不半夜死呢?”我對這事一點都不理解。

“半夜?因爲……夜長……天亮了……怎麼……”爸爸回答得含糊其辭。

“大早晨就死了,多不好啊。”我朝家跑去,我覺得心裏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媽媽正牽着山羊往草甸子裏走,聽見我說靖伯伯死了,慌得把手中的鐵釺子墜到了腳上。我見她並沒有疼得大叫,腿只是抖了抖,臉色有點灰,眼淚倒是很快下來了:

“怎麼會死呢。”

“是大毛把他揍的!”我比比劃劃地告訴她。她搖搖頭,擰了一下鼻子,讓我把山羊領到甸子上,然後用鐵釺子把繩子插在地上。她說我若力氣小插不進去,就用石頭去錘。說着,她彎腰揀起一塊石頭給我。我迎着流金溢彩的陽光,捧着鐵釺子和石頭,牽着山羊往甸子上走。走了沒多遠,媽媽又喊住我:

“回家後看夜生!”

我點點頭。不知怎的,眼淚吧嗒吧嗒地就落下來了。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哭 。只是覺得這麼可愛的早晨靖伯伯死了,讓人可憐。山羊也許是老了,它走得慢吞吞的,我賭氣地踢了一下它的屁股,不成想卻踢下好多糞蛋來。我便又想起自己做在醬缸裏的遊戲。媽媽一直還沒有發現,她忙極了,顧不上它。我聯想到今天早晨媽媽眼裏的淚水,忽然又很同情起她來。我覺得把糞蛋扔進醬缸裏很對不起她。我打算放完山羊就趁爸爸媽媽都不在家的空兒,到園子裏把它們掏出來。掏出來不扔掉,我還要把它們投到王標家的醬缸裏去。對,光罵他有什麼用,打他家的狼狗有什麼用?他身上一點都不疼。我想,我得讓他吃了醬拉稀、嘔吐,不能上班纔好。因爲有了這種想法,頓時覺得精神抖擻起來,眼前的陽光也格外明朗起來。靖伯伯的死,也暫時忘了。

放好山羊,回到家時,見門口停着裝柳條的手推車 。車還沒缷,看來爸爸來不及缷它。進了屋,見竈火着得很旺, 鍋裏“噝噝”地往外冒蒸汽。我掀開鍋蓋,見裏面熘着玉米餅和土豆絲。這些都是昨天晚上剩下的,一點也勾不起人的食慾來。我便奔到裏屋去哄夜生。

夜生醒了,他正呆呆地盯着搖車上的小紅花。我動一下小紅花,他的眼睛就眨一下。我撓一下他的胳肢窩,他就“喝喝”地笑一聲,這讓我心裏很高興。我想夜生長大了一定是個孝順爹孃的,因爲他很怕癢。

屋子裏空氣不太好,我就打開窗戶,讓清爽的風趕走污濁的氣息。然後,我把媽媽煮好的奶倒在奶瓶子裏,試了試冷熱,讓夜生吮着吃。之後,就疊被、掃炕,把屋子打掃一遍。做完這些,覺得肚子“咕咕”直叫了。我就到鍋裏抓起一塊玉米餅,很香地吃起來。

天地分外地亮堂了。外面傳來女人們嘰嘰喳喳的講話聲。她們一定是在相約着去靖伯伯家幫忙了。這裏有個風俗,凡是誰家有喜事要辦,親朋好友的都要去湊份子,送點什麼,家裏窮的就可以不去。而如果出了喪事,那無論誰家的都要去,儘管是平RI有過怨仇的,也會買上一些燒紙,祭祭亡靈。

我很想出去瞧一瞧,可又怕夜生一個人在家不行。我跑到園子裏,把蓋在醬缸上的白紗布扯下來,將手探到裏面摸着。謝天謝地!羊糞蛋還在裏面,我忘記自己扔進了多少,好像是有十多粒吧。我掏一粒放到地上一粒,累極了,胳膊也被醬水浸得通紅 。不巧,媽媽忽然間開大門回來了。不過,她沒有發現我,徑直進屋子。我趕忙把胳膊從裏面抽出來,稀裏糊塗地將白紗布罩在缸上,慌里慌張地把衣裳袖子放下來,以免讓她看到溼乎乎的胳膊而心裏生疑。媽媽從裏屋出來了,她一邊吃着餅子一邊站在院子裏喊:

“小鳳——小鳳——”

我嚇得後退了好幾步,半晌,才從園子裏走出來。

“小鳳,你幹啥呢?”媽媽的語氣真溫和。

“我在園子裏撒尿呢。”

“屋子是你拾掇的?”

“嗯,是我。”我努力點點頭。

“真能幹,是媽媽的好閨女。”媽媽俯身親了一下我的額頭。我覺得臉發燒。

“媽媽,我要出去玩,揹着夜生出去,行嗎?”

“行。你先把辮子梳好。臉也沒洗呢,是吧?”

我快活地“嗯”了一聲,就進裏屋梳洗去了。這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早晨,發生這麼多的事,我覺得眼前色彩迷亂起來。一會是黑的,靖伯伯在黑濛濛的顏色中一聲一聲地乾笑;一會又是黃的,媽媽在陽光下向我伸過來溫柔的臉;一會又是紅的,夜生在一片野百合花叢中傻乎乎地笑。

在媽媽的幫助下,夜生又匍匐在我背上了。我和媽媽鎖上大門,就往靖伯伯家去了。媽媽挖了半壟的羊角蔥,足足有十多斤,她說要拿去做菜吃。她還說春天裏死人是很遭心的,沒有菜給幫忙的人吃,愁壞了靖婆婆。說完,她還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4

也許是因爲死了人的緣故,天不知不覺地陰下來了。平RI冷清的靖伯伯家裏一下子熱鬧起來了。說熱鬧,就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人多了。

大門口用帆布支着靈篷,上面掛着亞麻的白布。棺材已經起了蓋,停在帳篷下,幾個女人正往裏面糊黃紙。棺材前擺着一個方桌,桌子正中的一隻小花碗裏裝着五穀糧,上面插着三炷香。桌子的左側是一個小碟子,上面橫着棉絨線做成的燈芯,裏面浸着黃乎乎的豆油,我想足夠炒一盤很香很香的菜了。人們把它稱爲長明燈。桌子的右角放着一個碗,碗裏裝着六個小饅頭。等到靖伯伯一入殮,天黑了就要點起長明燈,爲他歸向黃泉的漫漫長路照亮。香也要點着的。在棺材前還擺着一個大瓦盆,裏面黑乎乎的是專爲燒紙用的。一旦棺材起靈,長子就要把它摔碎,而且摔得越碎越好。

靖伯伯死在早晨,早飯都沒吃,屬於大三天。這樣,死者家屬就要多破費兩三頓飯。對於一個貧苦的家庭來講,這往往要使人背上幾十元的債。而且,一般的娶親可以將就,而發喪一定馬虎不得。該做的都要做,否則,就像對不起死了的人似的,遭人恥笑。所以,老輩人深知此情,往往都把自己大半輩子或一生的積蓄用在告別人間上。有心的人早早就會備好壽衣,打好棺材,攢足給幫忙的人用的飯菜錢。

媽媽扎着花布圍裙在切土豆絲。幾個女人紅着眼圈圍在一起,有的鉸紙錢,有的做乾糧,還有的擇菜。院子的南邊起了一個小爐竈,是專爲炒菜的。

大毛二毛的身上都披着孝。大毛見着來人就要磕頭,他的眼裏沒有淚水,可聲音卻嗚嗚嚕嚕的,彷彿很痛苦的樣子。人們瞅見他就沒有好臉色,也沒有好聲氣。靖婆婆歪在裏屋的火炕上,由一個老女人陪着說寬心的話。

風好涼喲,我覺得身上冷了。靖伯伯家的菜園中的小菠菜已經疏疏地綠了一層,我看着靖伯伯播的種呢。他怕雞進了園子刨地,還特意在池子上攤了一層柳牛子。現在,他吃不着了,連一個葉也吃不着了。他死了。人死了就是永遠睡覺了。我忽然覺得人躺在棺材裏是很讓人害怕的事情。那麼冷清,那麼寂寞,最後爛得只剩一堆白骨。原先總以爲死是很遙遠的事情,而且還以爲凡是死的人是因爲做了什麼惡。現在,知道了人人要死的道理,知道了人不一定會在什麼時候死去,心裏就很酸了。我想也許有一天我到山上去玩,就會被蛇咬死,被熊瞎子給舔了。我還想也許是我到井臺上往鞋跟沾冰玩,就會一下子滑進井裏淹死。或許是揹着夜生到公路上玩,讓來不及剎車的運材車把我們都軋死。我越想越害怕,身上都直打哆嗦了。我的眼前好像就站着靖伯伯,他招着手彷彿要摟抱我。

“媽媽,靖伯伯爲什麼死了?”爲了解除恐懼感,我很想用聲音來給自己壯壯膽。

“到壽了。”媽媽捋了一下劉海,很平淡地說,“你靖伯伯六十多歲了,活夠了,就不活了。”

“誰到了六十多歲都活夠了嗎?”我覺得這是一個十分有趣的話題。

“嗯,媽媽爸爸能活到六十多歲,你和夜生都成家立業,也就活夠了。”

媽媽沉吟了一下,切菜刀又在菜墩上“嚓嚓”地響起來。我看着媽媽切好的那一盆白白花花的土豆絲,心裏更加不安。

“媽媽,人死了,別人還能吃進飯嗎?”

“吃不進也得吃。”媽媽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問我:

“你是不是心裏害怕了?你是不是怕靖伯伯了?”

“我不怕,我就是有點冷。媽媽,我的鼻子好像不太通氣。”

“那你快背夜生回家去吧,一會你爸爸打酒回來,就讓他回家給夜生煮羊奶。”

我答應着,回家去了。路上碰見醜兒,她的兩隻胳膊足足挎了八個長條凳子,她說靖伯伯家開飯時要用。我覺得她穿這件灰格子的上衣很好看,就衝她笑笑。她也衝我笑笑,管我叫小嘎豆子。我想,她既是大人,懂得便就多了。我就問她:

“你活到六十多歲就能活夠麼?”

她吃了一驚,眼睛盯着我看了好一陣子。如果手中有面小圓鏡子就好了,我可以看看自已的臉上出了什麼毛病。是長癤子了,還是生瘡了?她爲什麼這樣看我?是我長得太難看了,是嗎?我想她不會回答了,就接着走路。可我走了沒幾步,醜兒突然喊 住我。我轉過身,望着她。

“小鳳,你是不是害怕了,靖伯伯死了你就害怕了?”奇怪,她和媽媽問的話是一樣的。

“我不怕,我就是有點冷。“我像回答媽媽的問話一樣回答她。

“你可能是傷風了 ,着涼了。”

“我鼻子不太通氣。”我緊緊鼻子,覺得裏面的確有點堵得慌。

“你家有藥片嗎?”

“我不吃藥,我吃不進藥,一吃藥就要掉眼淚。藥都太苦了。”

“那你就多喝點開水吧。你家有姜麼?”

“我家有羊角蔥。可是不多了,媽媽挖了它好多。”我這樣說着,想起了爸爸少了下酒菜,就不着邊不着沿地說起來:

“我爸可愛喝酒呢。他一天要喝三頓。媽媽說他一個月要喝進三四十元錢。”

“酒還是少喝點好。你爸爸前兩年是不喝酒的。”

醜兒可能還想說下去,但又覺得靖伯伯家急着用凳子,所以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烏雲散了,我還以爲會落下一場小雨呢。太陽露臉了,陽光依然那般好,好像山兔子的絨毛,讓人感到柔和又溫暖。世界經陽光一照,馬上新鮮了一層。園田泛着一層微微的紅光,那麼富有生氣。

我用鑰匙打開大門上的鎖,穿過院子,打開房門,進了裏屋。

由於走的時候忘記關窗,所以屋子裏空氣很新鮮。我先坐在炕沿,解下揹帶,把夜生放倒在炕上。他受了驚嚇,“哇哇”地大哭起來。他的小褲子都溼了,毯子也溼了,他可能尿了好幾次了。我一邊給他換尿布一邊叫他別哭,可他仍是哭個不休。我拿條幹爽的薄棉褲,替他換上,可剛剛繫好釦子,他又“咔啦”一聲地拉屎了。毯子上又有屎又有尿,一股很難聞的臭氣直竄入我的鼻孔。我真不知該怎樣對付他了。爲什麼夜生一定要由我來看?我哭了,我和夜生比着哭,哭聲很兇,這時爸爸回來了。

爸爸先替夜生換好了衣裳,把他放到搖車裏,然後就給我擦眼淚。他的身上散發着一股汗酸味,他的鬍子因爲好久不刮,像麥茬一樣堅硬地豎着。我拉住他那雙大手,抽抽搭搭的哭個不停。

驢在田野上叫正午了。我家的山羊也許吃飽了,正趴在那曬太陽呢。爸爸做好飯,看着我吃完,又把夜生哄睡。他把我抱到炕上,用手心試了試我的額頭,叫我好好睡一大覺。說完,他關了窗子,他怕邪風進來會使我斜眼歪嘴,之後,他又去靖伯伯家了。

我怎麼也睡不着,夜生倒是吃飽了 睡得香甜。我看着火牆,突然發現一隻蟑螂從牆縫中鑽出頭來,很快就抽出了令人作嘔的身子,飛快地爬上棚頂了。不知怎的,我的心麻麻營營的不舒服。我真擔心它會從棚頂摔下來,掉到夜生的臉上,啃他的肉皮。所以,我又起來把媽媽下地時擋蚊子用的紗布蒙在他的頭上。做完,再躺到炕上,仰頭望那蟑螂,已經沒了去向。我忽然覺得它是一個很機靈的小生靈。

既睡不着,我就要想點什麼。我就想醜兒的事。

據說醜兒的爺爺是個人物呢。清朝的慈禧太后從嫩江開始啓程,到極北的漠河胭脂溝去探金。幾千裏的路程,峯迴路轉,沿途共設下三十一個站。每當一天的路程行完不管是在哪裏,都要打下驛站下榻。醜兒的爺爺當時是慈禧太后的馬僮,他機靈敏捷,一身的武功,很受賞識。到了胭脂溝,他被豐厚的黃金富礦所誘惑,再也不想做慈禧的一個小馬僮了。後來,他就悄悄地逃到別處,待慈禧的一隊人馬返程時,他又回到了胭脂溝。數十年的淘金者生活,使他嚐遍了人世辛酸。

醜兒的爺爺八十多歲高齡過世後,醜兒的爸和媽就爲着老人留下的那些金子而憂慮。因爲誰都知道老爺子死後留下了一筆可觀的財富。他們整天提心吊膽地過日子。他們把金子藏到櫃子裏,覺得不妥,又放在房樑上,這樣折折騰騰地過了好多年。捱餓的時候,他們家的金子忽然被人盜了。金子就埋在門檻下,有一天他們下地回來,發現被挖得空空的。醜兒的媽媽一氣之下喝了農藥死了。醜兒的爸爸憂心如焚,肺病復發,一天天的神色恍惚,不久也吐血死了。

醜兒的命真苦哇。爸爸說她是在尋找偷了她家金子的人,好爲她爸媽報仇。可村子裏誰會幹這種缺德事呢?

想着醜兒,心裏更加悶氣。不知不覺,眼睛就澀了,重重地打了一聲呵欠後,我迷迷糊糊地睡了。

一覺醒來,RI頭竟偏西了。夜生還在睡,摸摸他的屁股,溼漉漉的,一定又尿了好幾次。我打開窗子,很響地打了個噴嚏。我想爸爸媽媽恐怕晚間都不會回來了。我走出屋門,站在院子,隱約聽見幾個女人在巷口很熱鬧地說着什麼。我連忙出大門奔過去。只見醜兒正和幾個人起勁地講着。

“小鳳,你出來幹啥?快回家吧,靖伯伯炸屍了!”醜兒瞪着眼望我。

“炸屍?”我知道這個詞的意思,這隻有在我聽鬼和神的故事時才聽到這類詞。靖伯伯怎麼會又活過來了呢?活過來後不就變成鬼了麼?

“對,大毛就那麼用溼毛巾擦了一下他的臉,他就匝着嘴緩過氣來了,神不神?”一個婦女的嘴角冒着銀白的唾沫星子,正在比比劃劃地說着。

這怎麼可能。這太讓人害怕了。死了還可以活,他是沒活夠麼?他是不是要出來到處抓人了?他可別把夜生抓去呀。我嚇慌了神,蹬蹬地跑回家,緊緊地閂上大門。這時,夜生在屋子裏掙命似的大哭起來。

“夜生,你別怕,夜生……”

我端着胳膊跑進屋子,原來夜生從搖車翻到炕上了,他的本領可真不小。我用小身子護着他,大氣都不敢出。

爸爸媽媽怎麼還不回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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