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語文基礎 > 日誌 > 父親種菸的斑駁人生日誌

父親種菸的斑駁人生日誌

推薦人: 來源: 閱讀: 2.19W 次

我有時能與朋友把酒喝醉,卻從不抽菸。不是我與生俱來有多純潔,而是當年父親種菸的景像釘子般砸進了腦殼。在這深深的記憶裏,不僅有一摔八瓣的汗水、辛酸連綿的淚水,還有那腥呼瀝拉的血水,黃澄澄的菸竟然命途多舛地演繹了父親的斑駁人生。故再盛情的敬勸最多也是隻吹不吸,委實不忍心、也無法將父輩的那些種菸的艱辛苦難吞嚥下去,雖然僅僅只是那一縷薄薄的煙霧。

父親種菸的斑駁人生日誌

孩提時,從我家徑直朝前就是孤自兀立的菸屋。這個建築貌不驚人,四周陳磚舊壁,裏外兩間,外面是烤房,裏面爲燒爐兼起居室。下沉式的爐膛上面是用木棍支起的牀鋪,光溜溜的蘆葦薄席上只有牀油脂麻花的破毯子,進門處臥着一塊大石頭,上面歪着幾把黑污污的茶壺茶碗,幾隻用麻皮纏繞的交叉板凳散落在裸露的屋地上。

菸屋前搭着吊瓜架,長長的圓不溜秋的吊瓜從架上探頭探腦地伸下來。從菜園過去,就是那一望無際的綠油油的菸田了。比人還高的菸杆上,每一棵都錯落有致的足足長着十幾片蒲扇大的菸葉,一行行一排排整齊地朝遠方延伸過去。微風輕吹,晶瑩透亮的露珠從葉片上咕嚕嚕滾下,吧嗒吧嗒摔在下面的葉子上,最後都必定落個粉身碎骨……

我的老家位於十年九旱貧瘠偏執的魯中丘陵,故人怎麼也想不到這兒竟然造就出種菸的風水寶地,繁衍已有四百年曆史。坊間培植的菸因其色澤鮮亮,油分充足,香味醇厚而馳名。可過去一直是種曬菸,吃旱菸。民國初年,隨着膠濟鐵路上那一聲鳴響,列強開始在鐵路沿線建菸葉收購站,推廣烤菸種植新技術。上過幾年私塾的爺爺帶着父親捷足先登,砸鍋賣鐵蓋起了菸屋,置辦了火表、爐條、馬燈和煤炭什麼的,就開張起來。

寒風刺骨的正月裏,爺爺就手把手地教父親將黑黑的細小菸种放在盆裏用溫水浸泡,然後裝進小布袋裏,爲保溫度和溼度,一貧如洗的家裏連爐子也沒有,就索性將小布袋用塑料袋套起來紮在自己的厚厚的棉褲腰裏,夜裏睡覺就摟在被窩中。

過了二月二地一解凍,爺爺就領着父親去整菸畦。這活十分精細講究,先刨地深翻,然後拉上線,沿線調出畦埂,用木棒槌使勁拍打,使畦埂異常堅固。在畦裏施上底肥,再翻攪整平。這時爺們用屁股體溫暖的菸種上已經冒出白白的蒼蠅卵狀的微芽,摻上細細的沙土用篩子均勻地灑在澆透水的畦子裏,又小心翼翼地在上面鋪蓋好氈草,真比女人把叉孩子還要仔細三分。中午太陽高照,爺倆慢慢掀開氈草一角,細心觀察並用手輕輕摳摳,爾後對眼一笑將氈草重新整好。很快畦田星星點點冒出綠色的嫩芽,幾天下來便綠成一片,這時就需要間苗了。屁股坐在畦埂上,使勁趔趄着身體用兩指將多餘的苗連根摳出來,間苗需要好幾遍才能最後定棵。留下的菸苗長到六七個葉子,讓它在太陽底下好好壯實壯實後,就差不多開始移栽了。移栽時先將畦頭挖深大約20公分,形成一個剖面,然後像切豆腐般將一顆一顆菸垛四四方方地放進籃子。這樣,菸苗就帶着母體在春暖花開的季節奔向了大田。

到了賣菸的季節,爺爺年事已高,父親和幫工小順子各推一輛獨輪車裝滿菸趕賣菸場。那年這一帶種菸的扎堆,一哄而上。賣菸要跑60里路到膠濟鐵路那個站旁去。一路上車子頂車子,光排隊就足有四五里路,一連幾天都進不了場子。列強把持的菸草公司隨意壓級壓價,時收時停,無端刁難盤剝,好不容易領了號碼進了場子,洋人一口價,愛賣不賣,嫌賤再出去重新排隊。比他大幾歲身高力大的小順子推着一車菸仗着年輕氣盛使勁朝前擠,不料與別的.車擰攪在一起,車把被折斷,露出斜面鋒利的棗木茬子。小順子將就着攥這半截車把繼續向前擠,沒想到一陣騷亂推搡,鋒利的半截車把一下深深插進了小順子的肚子裏,頓時鮮血如噴泉般涌流,父親急忙抱着小順子好不容易拔出車把。車把是出來了,腸子卻淌出一大攤,屏住氣好歹把腸子慢慢收進去,用自己的白布披肩將傷口包紮起來。人命關天,當然顧不上賣菸了,將小順子抱到裝菸的車頂上,父親一邊哭一邊火急火燎的朝醫院跑。咕嘟嘟的腥紅的鮮血從焦黃焦黃的菸葉上流淌下來,灑滿了一路。那黃燦燦的菸葉上有血有淚更有汗。可憐的小順子終因失血過多奪走了他年輕的生命。

大躍進那年,鼓足幹勁,力爭上游的口號快要鼓破耳膜。就在菸剛打完頭集中長葉的關鍵季節,老天一連下了七天大雨,地裏進不去人,可打了頭的菸棵上層層菸叉子在瘋長,如果不及時打掉,地裏的養分就全部被它吸走,菸葉就會幹癟失去成色和分量。禍不單行,另外一害更是逼在眉睫,似乎在一夜之間,棵棵菸杆上爬滿了菸蟲。菸蟲個個長長的青青的,在菸葉上一咬一片,然後像弓一樣隆起身子,轉換到別的地方繼續貪婪地啃咬。父親知道,用不了幾天時間,所有的菸葉就會成爲篩子底。

情況十萬火急,兩害不除,百畝菸田即付諸東流。擔任生產隊長的父親一方面請求上級支援,一方面組織父老鄉親組成了三個突擊隊,小孩摸叉,大人抓蟲,女人噴藥。整整拼了七天,差不多脫了一層皮,才鎖定勝局。

熟料大鍊鋼鐵的熱潮將正常秩序徹底打翻,菸屋改成鍊鋼爐,上好的菸葉眼睜睜地被扔進麻灣和枯井裏漚成了黑肥。心在流血的父親,捶胸頓足簡直成了瘋子。

“卸菸爐噢——”忽如一夜春風來,總算熬到改革開放,種菸人盼來了好日子。每逢聽到這吆喝的動靜,是村裏人最爲興奮的時刻。卸菸爐必定在晚上或者下半夜,卸下的菸需要潮溼後解下收儲拾掇。人們從睡夢中被糾集起來,青壯年首先鑽進如同桑拿浴的菸爐裏,從外向裏,一杆一杆將烘烤好的乾乾脆脆的菸遞出來。其他男女老少像擊鼓傳花一樣傳遞出去,由遠到近,一杆一杆整整齊齊地排放在場院裏。不一會功夫,一片片的煙桿就林林總總的就躺在了地上。朗朗的月亮下面,如黃金鋪地,又如銀河錯落人間大地。

“解菸嘍——”天剛放亮,父親用手摸了摸菸葉,又跑到另一個地方再摸摸,再拿起一根菸杆整體搖晃了一番,發現已經不是剛出爐那樣乾脆嘩啦了,出現油油的皮皮的軟軟的感覺,解菸就開始了。這活兒,大姑娘小媳婦是長項,手指利索,動作麻溜地將一撮撮菸從菸杆上解下,一會就積攢成一座座金山。

晴天霹靂,樂極生悲。這天,父親抱着一大摞菸,或許是感慨高興,或許是辛勞過度,一個踉蹌,重重的摔了一個跟頭,黃金金的菸葉上沾滿了父親吐出的白瀝瀝的口沫,他不幸中風血栓,從此癱倒在牀,再沒能去撫摸那患難與共的黃菸。金色黃菸裏面,誰能知道還有這殷紅的鮮血、烏黑的漚糞和白泛的病沫。沒過幾年,父親像一片斑駁陸離的菸片永遠飄逝了。

我每每去給父親祭墳,別的都可以忘卻不帶,但必定會點燃父親生前從未抽過的三顆香菸……